京城,天子脚下,首善之地。
高耸的城墙如同盘踞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城门口守卫森严,兵甲鲜亮,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城之人,空气仿佛都比别处凝重几分。
他们按照原定计划,没有前往任何可能被监控的客栈或联络点,而是七拐八绕,钻进了一条偏僻破旧的巷子,敲开了一扇毫不起眼的、连招牌都没有的小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眼神浑浊的老妪,看到他们,只是掀了掀眼皮,哑声问:“找谁?”
凌或报出了一个暗号:“老家来的,三爷让送点山货。”
老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精光,侧身让开了门:“进来吧,等着了。”
小院狭窄破败,只有两间低矮的瓦房,但却异常干净。老妪引他们进了里屋,便自顾自地坐到院中晒太阳,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屋内,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却难掩精干气质的中年男子早已等候在此。见到凌或,他立刻单膝跪地,声音压抑着激动:“属下暗桩丙十七,参见少帅!终于等到您了!”
此人是凌云军早年埋在京城的暗桩之一,表面身份是走街串巷的货郎,实际负责传递信息和提供临时庇护。像他这样的暗桩,京城还有数个,彼此单线联系,蛰伏极深,若非忠伯以最高级别的紧急暗号激活,他们绝不会轻易现身。
“城内情况如何?忠伯可有消息?”凌或扶起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涩。这是他目前最关心的问题。
丙十七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深吸一口气,眼中流露出后怕与敬佩交织的复杂情绪:“回少帅,忠伯他……他还活着!大概半月前,属下收到了他发出的最高预警信号,那时他应该刚潜入京城不久!”
“他还活着!”尽管早有猜测,但得到证实的那一刻,凌或还是感到一阵巨大的、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 宽慰,眼眶瞬间发热。叶茯苓也惊喜地捂住了嘴,小豆子更是高兴地差点跳起来。
但丙十七接下来的话,立刻让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但是帅,忠伯他……他这半个月来,简直是九死一生!京城如今是龙潭虎穴,李崇那奸贼的耳目遍布大街小巷,尤其是对各部官员府邸和可能与我凌家有关联的地方,监控得密不透风!”
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忠伯冒险联系了两位曾受老将军大恩、素有声望的御史,还有一位兵部的老郎中。具体过程属下不详,但听说每一次都险象环生!据说有一次,忠伯刚从王御史府邸后门离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李崇派出的黑衣卫就包围了那里,以‘涉嫌勾结逆党’为由,搜府查抄!幸好王御史提前得了警示,处理得干净,才没被抓住把柄!”
“还有一次,忠伯在城南的旧茶楼与人接头,差点被巡逻的暗探认出,他当机立断,从二楼窗口跃下,混入集市人流,据说为了摆脱追踪,还跳进了……跳进了运泔水的车里才得以脱身……”丙十七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忠伯这是在刀尖上跳舞,用生命为凌家争取那一线生机!
“忠伯现在何处?安全吗?”凌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丙十七摇了摇头,面色沉重:“最后一次接到忠伯的讯息是在三天前,他让我们全部进入静默状态,非他亲自激活,不得妄动。他只说……他已取得重大进展,但需要时间确认一件事关成败的关键细节,之后会再找机会联系少帅您。他现在……下落不明。”
尽管忧心如焚,但凌或知道,此刻自乱阵脚毫无益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丙十七带来的信息。
忠伯冒险联络的两位御史和一位兵部郎中,都是朝中以刚正不阿着称的官员,虽然权势可能不及李崇,但在清流和言官中颇有影响力。忠伯选择他们,显然是希望通过他们,将李崇的罪证直达天听,或者至少在朝中造成足够大的舆论风波。
“丙十七,忠伯可曾留下什么具体的指示,或者……暗示?”凌或沉声问道。
丙十七凝神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一个极小的、卷成筒状的油纸包:“这是上次联络时,忠伯让属下转交给少帅的,说是若他……若他一时无法亲至,便让属下在合适的时候交给您。他还反复强调,此物干系重大,千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凌或的心猛地一跳,接过油纸包,入手很轻。他走到窗边,借着缝隙透入的光线,小心地打开。
油纸包里,并非他预想中的信件或名单,而是——一小撮已经干枯、颜色深褐、形状奇特的……茶叶?
不,不是普通的茶叶。凌或仔细辨认,又凑近闻了闻,一股极其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香气钻入鼻腔。
这是……“迷毂香”?!
“迷毂香”,并非饮品,而是一种极其罕见、只生长在西南深山峭壁上的奇异植物,其干燥后的叶片研磨成粉,燃烧后会产生一种能让人产生幻觉、吐露真言的烟雾!因其药性霸道且难以控制,前朝便已被列为宫廷禁药,严禁民间使用和流通!只有极少数秘密部门或者……刑讯机构,可能还存有少量!
他看向丙十七:“忠伯还说了什么?关于这个!”
丙十七被凌或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回想:“忠伯……忠伯只说,此物或可‘叩开铁嘴,照见真心’……还……还说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城西……‘鬼市’……‘哑医’的摊位……”丙十七努力回忆着,“忠伯说,若遇万不得已,或可去那里碰碰运气,但……但风险极大,让少将军千万慎重!”
鬼市?哑医?
凌或的眉头紧紧锁起。京城鬼市他有所耳闻,那是凌晨时分在特定区域形成的黑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买卖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而“哑医”……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代号或者绰号。
接下来的两天,凌或等人便在这处简陋的安全屋内潜伏下来,不敢轻易外出。
京城的风声比他们想象的更紧。经常有官兵成群结队地巡逻而过,尤其是夜间,盘查更是严厉。丙十七外出打探消息也是小心翼翼,带回的信息有限,且没有关于忠伯的任何新线索。
那种明知忠伯可能在某处奋力挣扎,自己却只能被动等待的感觉,几乎让凌或发疯。他一遍遍地看着那撮“迷毂香”,试图解读忠伯留下的谜题。
叶茯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除了尽力照顾好大家的饮食(利用丙十七悄悄买回的有限食材,勉强做出些有营养的饭食),便是反复回忆祖传手札上关于各种奇药异草的记载,希望能对“迷毂香”有更多了解,可惜一无所获。
第三日凌晨,天色未明,正是鬼市将散未散之时。
凌或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忠伯留下的线索是唯一的方向,他必须去鬼市走一趟,会一会那位“哑医”!
“我独自去。”凌或穿上夜行衣,语气不容置疑,“巴鲁,你留下保护茯苓和小豆子。丙十七,告诉我具体方位和暗号。”
“不行!太危险了!”叶茯苓立刻反对,“鬼市那种地方,你一个人去万一……”
“人多反而目标大。”凌或打断她,眼神坚定,“放心,我有分寸,只是去探探路,不会轻易涉险。”
叶茯苓知道他主意已定,再多说也无益,只能忧心忡忡地将一些应急的伤药和解毒丹塞进他怀里:“一定要小心!无论如何,平安回来!”
凌或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身影如同融入夜色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滑出了院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叶茯苓和墨影、小豆子守在屋里,坐立不安,每一刻都是煎熬。
天色渐渐亮起,鬼市应该早已散了。凌或却还没有回来。
就在她几乎要忍不住让墨影出去寻找时,院门终于传来了极轻的、有规律的叩击声——是凌或回来了!
叶茯苓猛地冲过去打开门。
凌或闪身进来,脸色凝重,身上带着一股凌晨的寒气和……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叶茯苓失声惊呼,连忙上下打量他。
“无碍,不是我的血。”凌或摇摇头,眼神却异常锐利,带着一丝心有余悸的后怕和……难以置信的震惊。
“见到‘哑医’了?”墨影沉声问。
凌或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他的表情极其复杂,仿佛遇到了什么完全超出他预料的事情。
“鬼市确实凶险,李崇的暗探也混迹其中。我几乎暴露,与几人交了手。”他简略地带过了过程中的凶险,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凝重,“我找到了那个摊位,‘哑医’……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戴着面具、从不开口的老人,交易只用手势和写字。我递上暗号,他……他给了我一件东西。”
凌或从怀中,极其小心地取出一件物品。
那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枚——十分常见的、民间孩童常玩的、磨得光滑的——羊趾骨?!
叶茯苓和小豆子都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然而,凌或的目光却死死盯在那枚普通的羊趾骨上,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微微发颤:
“这……这是我小时候……父亲亲手为我打磨的……第一枚‘拐’(一种抓拐游戏的道具)……它应该……应该早就遗失在北疆府邸那场大火里了才对……”
“更重要的是……‘哑医’在我手心写下了四个字……”
凌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难以置信的狂喜,一字一顿地道:
“忠——伯——无——恙。”
“而且……他暗示……忠伯已经……已经成功接触到了那位……我们以为早已遇害的、手握李崇通敌铁证的——关键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