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西北边地
军营里
帐篷的布帘被风掀起一角,带着沙砾的热风卷进来,打在沈清砚脸上。
他下意识地偏头,指尖捏着的药粉却没撒,只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桌案上摊着张糙纸,上面用炭笔勾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旁边摆着七八个小瓷瓶,有的敞着口,药味混着外面的沙土气,在帐篷里弥漫成一种奇怪的味道。
沈清砚拿起其中一个,倒出点青灰色粉末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深吸,末了舌尖沾了一点,眉头拧得像要把那点药粉绞碎似的。
“啧。”他低声咂了下嘴,把瓷瓶重重墩在桌上。
帐篷里还有一个少年正弓着背碾药,药碾子在石盘里转得“咕噜”响,碾槽里的草药被磨得越来越细。
他肤色是风吹日晒产生小麦色,胳膊上缠着圈绷带,是之前打仗留下的伤,还没有完全好透,此刻随着碾药的动作,绷带边缘微微颤动。
沈清砚盯着桌上的药瓶叹气,一声接一声,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芦苇。
麦小冬碾药的动作顿了顿,眼角余光往旁边扫了扫,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回身,药碾子转得更欢了,“咕噜咕噜”声几乎要盖过帐篷外的风声。
沈清砚却站起身,拎着个小板凳坐到麦小冬旁边,继续叹气。
那叹气声拖得老长,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哀怨,像有只小虫子在人耳朵边上嗡嗡转。
麦小冬手里的药碾子慢了下来,最后干脆停了。
他实在躲不过去,只好猛地转过身,脸上堆着副刚瞧见人的假笑:“沈军医,怎么又开始叹气了?可是又在琢磨那药呢?”
沈清砚心里嘀咕这小子装傻的本事倒是练得炉火纯青,脸上却立刻绽开笑,起身把麦小冬也拉起来,两人落回座位上。
他往前凑了凑,目光亮得像星子,直灼灼地盯着麦小冬:“小冬,你是没瞧见,前天李三郎那道口子,深可见骨,当时我都觉得悬,抹了这药……”
他拿起那个青灰色粉末的瓷瓶,往麦小冬面前推了推,“今天换药时你猜怎么着?竟已结了层薄痂,连脓都没有!我配了三年金疮药,从未有过这般奇效。
瓷瓶在粗糙的木桌上转了半圈,停在麦小冬手边。
沈清砚的声音里满是急切:“你妹妹托人带来的这药,到底是在哪家药铺买的?我去问了镇上所有药铺,给家里也去过信,都说没见过这方子,连这种药粉都没见过。”
麦小冬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挤出点憨笑,露出两排白牙:“沈军医,我上次给家里写信问过了。”
“哦?她怎么说?”沈清砚猛地直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道刺耳的声响,差点带翻旁边装着药膏的木盒。
“我妹子说,这药是她自己配的。”麦小冬的声音不高,像怕被风听见似的。
沈清砚愣了愣,随即失笑,指尖在桌上轻轻敲着:“竟是令妹自己配的?真是……后生可畏。”
他顿了顿,眼里的光更盛了,“能不能劳烦你再写信问问你妹妹,这药是如何配制而成的?我实在是好奇得紧,研究了一个多月,却只能依稀辨出几味辅药,主药是什么,怎么配的,半点头绪都没有。”
麦小冬笑得更憨了:“她一个农女,就认得田埂边那几种草药,哪懂什么配药。
送来这金疮药,也是因为我家穷,只能送些自己配的,想着能帮衬我一点是一点。
况且李三郎身强体壮,又是个年轻大小伙子,恢复得快是应该的,和这药也没什么关系!”
沈清砚:“一次可能是巧合,可这一个月里,用了这药的伤兵,哪个不是好得比往常快一半?”
沈清砚往前探了探身,声音沉了些,“小冬你经常来我这里帮忙,咱们军营的医药情况你是知道的,多少弟兄因为伤口溃烂丢了性命。
若是能将这金疮药的配方要来,定能大大减少将士们的痛苦和死亡。
这是对全军都有利的事,你该支持才是呀!”
他见麦小冬低着头没说话,又加了把砝码,语气里带着利诱:“若是这方子真是你家妹子自己配的,你能不能把方子要来?
我保证绝不外传,绝不做他用,只在军中为受伤的将士们处理伤口用。
凭我和种小将的关系,我向他禀明此事,一定能让你晋升一级,记你一功,你看如何?”
麦小冬垂着眼,嘴角那点憨笑都快挂不住了。
晋升一级?记军功?他在军营里混了一年了,还能不知道这些空口白话当不得真?
沈军医的人品是很不错,但这军医涉世未深,一心痴迷医术,在军营有种小将罩着,没几人会得罪他,所以根本不懂军营里的门道。
这金疮药的方子再好,在军中也算不上什么大功,顶多发两匹布,几斛米罢了。
他心里门儿清,军医都这般惦记的方子,定然是好东西。
自家留着是卖钱还是卖药,将来是当传家宝还是随妹子陪嫁都是拿的出手的,反正作何打算,都比白白给了军营强。
沈清砚见他眉头都没动一下,只好退而求其次,声音放软了些:“那……哪怕知道几味主药也好,我自己琢磨着配配看,成不成的,也算尽了心。”
这些天沈清砚变着法子讨要方子,软磨硬泡,好话歹话都说了,今天好不容易从麦小冬嘴里知道是谁配的药,哪肯轻易放过。
他又絮絮叨叨说起来,从李三郎说到前几日被箭射伤的伙夫,把用了这药的好处翻来覆去说了个遍。
麦小冬却只低着头,手里慢慢转着药碾子,“咕噜”声又响了起来,不紧不慢,像他此刻坚如磐石的心思,任你说破天,这方子,不能松口。
帐篷外的风还在刮,带着沙砾,“呜呜”地响,像在为沈清砚的念叨伴奏。
沈清砚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看着麦小冬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终于没了声,只剩下风卷着沙砾打在帐篷上的“噼啪”声。
麦小冬心里松口气,以为这沈军医是打算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