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伯融笔走龙蛇,钢笔的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一个个专业而陌生的仪器名称,从他的笔下流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李浩轩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看不懂那些型号和参数,但他看得懂老教授眼中重新燃起的光。那是一种找到了毕生战场的战士,眼中才会有的光芒。
终于,笔尖停下。
一张写得满满当当的清单,递到了李浩轩面前。
“看吧。这些,是一个现代化农业化学实验室最基础的配置。很多高端的,我都没敢写。就这些,你先给我弄来。”钱伯融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考验的意味。
李浩轩接过清单,目光从上到下扫过。他虽然不全认识,但“进口”、“高精度”这些字眼,以及那一长串列表,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这背后代表的,将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乡镇企业主心脏骤停的巨款。
“没问题。”他将清单仔细叠好,郑重地放进上衣口袋,动作平稳,没有一丝犹豫。“教授,您先在厂里熟悉一下情况,住处我已经让人去安排了。这张单子上的东西,我负责给您弄回来。不管多难,不管多贵。”
钱伯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这个年轻人的反应,超出了他的预料。没有讨价还价,没有面露难色,只有全然的接受和承诺。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李浩轩没有在实验室多待,他立刻找到了李二牛。
“二牛哥,你马上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婶子,把村东头那间空着的小院,彻底打扫出来。那是以前地主家的院子,虽然旧了点,但清静。家具都换新的,被褥也用最好的。那里以后就是钱教授的住处。”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塞过去:“生活用品,吃的喝的,都按最高标准来。另外,找个勤快可靠的婶子,专门负责照顾教授的饮食起居。工资从厂里开,算我的。”
“明白!”李二牛拿着钱,感受着厂长话语里的郑重,用力点头。他知道,这位钱教授,是厂里请来的真神。
安排好这一切,李浩轩没有片刻耽搁。他揣着那份沉甸甸的清单,再次跨上摩托车,直奔县城。
他清楚,清单上的很多设备,尤其那些指明要进口的,光有钱在红星县是绝对买不到的。他必须去找人,找有能力办成这件事的人。
第一个要找的,自然是农技站的赵建国。
当李浩轩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赵建国办公室,并将钱伯融已经“出山”的消息告诉他时,赵建国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什么?你……你真把钱老给请出来了?!”赵建国目瞪口呆,一脸的难以置信。
“人已经在我们厂里了。”李浩轩把那份设备清单递了过去。
赵建国扶了扶眼镜,接过清单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我的乖乖!气相色谱仪?原子吸收光谱仪?浩轩,你这是要上天啊!你知道这些东西多金贵吗?别说咱们县,就是市里几个大单位,有这玩意的都寥寥无几!很多都是省里才有!”
“所以我才来找赵哥您帮忙。”李浩轩的态度诚恳,“您见多识广,门路也多。这些设备,哪里能买到?需要走什么流程?”
赵建国在办公室里焦躁地踱步,脸上的表情又是兴奋又是为难。
“钱老肯出山,这是天大的好事!是咱们市农业界的大喜事!你小子,真是立了大功了!”他先是激动地一拍大腿,随即又皱起眉头,“但这些设备,尤其是进口的,都需要外汇指标。这个东西,别说我,就是县里都批不下来。这事,必须找市里,找张局长!”
“好,我马上去市里!”李浩轩当机立断。
“你别急!”赵建国拉住他,“这事不能这么莽撞地去。你得有个名头。这样,我马上给县里打报告,把你厂子里的实验室,申请成为咱们县的‘重点农业技术研究室’,我再以农技站的名义,给你出一份联合采购申请。你拿着这些东西去找张局长,才名正言顺!”
“多谢赵哥!”李浩轩心中一暖。赵建国这番操作,无疑是给他送上了最关键的“敲门砖”。
在等待赵建国办手续的间隙,关于黑金肥厂的消息,已经长了翅膀一般,在靠山村和周边的圈子里传开了。
“听说了吗?咱们厂长请了个省里来的大教授!”
“何止啊!我听二牛说,厂长要在村西头盖个啥‘实验室’,还要花几十万买一堆洋机器!”
“几十万?我的天!那得是多少钱啊?厂长这是要干啥?”
工人们在骄傲和自豪之余,也充满了震惊和不解。几十万,在八十年代的农村,是一个足以压垮人想象力的天文数字。
而在李浩轩离开工厂的这段时间,钱伯融也没有闲着。
他拒绝了李二牛给他安排的休息,直接让李浩轩之前派去培训的几个年轻技术员集合。
面对着几个二十岁出头,一脸崇拜和紧张的年轻人,钱伯融毫不客气。
“你们,谁是这里的技术负责人?”
一个叫孙建军的年轻人,也是李浩轩最看重的一个,往前走了一步,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钱教授,我们都是厂长选来负责技术的。我……我算是组长。”
“好。”钱伯融点点头,“把你手头所有关于‘黑金肥’的配方数据、生产流程记录、还有质检报告,都拿给我看。”
孙建军不敢怠慢,连忙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双手递了过去。
钱伯融接过文件夹,一页一页,看得极为仔细。
实验室里,只有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几个年轻人站在他对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钱伯融的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他“啪”的一声合上文件夹,扔在实验台上。
“一塌糊涂!”
他冰冷的声音,让几个年轻人浑身一颤。
“这就是你们引以为傲的技术?”他指着文件夹,毫不留情地批判,“配方逻辑混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氮磷钾的比例全凭感觉,微量元素的补充更是无稽之谈!你们这根本不是在做肥料,是在碰运气!”
“还有这生产记录,温度、湿度、酸碱度的变化曲线呢?没有!翻堆的时间、时长、效果评估呢?没有!你们这叫生产记录?这叫流水账!”
“质检报告更是可笑!只检测了氮磷钾的总量,有机质含量呢?腐殖酸含量呢?有害重金属含量呢?全都一片空白!”
钱伯融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将他们那点可怜的成绩和骄傲,剖析得体无完肤。
孙建军等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们原以为自己跟着厂长,已经掌握了很了不起的技术,可在真正的专家面前,他们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知和浅薄。
“听着!”钱伯融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从今天起,这里归我管。你们以前学的那套,全都给我忘了!”
“在新的仪器设备回来之前,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习!这是我开的书单,一个月内,每人给我交一篇三千字的读书报告上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罗列着十几本专业书籍的名称。
“第二,建立完整的生产数据监控体系。从原料入库开始,到成品出厂,每一个环节的数据,都必须给我记录清楚,形成报表,每天下班前交给我!”
“做不到的,现在就可以滚蛋!我这里,不养闲人,更不养蠢货!”
一番雷霆般的训话,彻底打碎了年轻人们的幻想,也给他们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和动力。
雄狮出山,初试啼声,便已震动四野。
看着几个年轻人领命而去,仓皇而又坚定的背影,钱伯融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几乎不可见的笑意。
他转过身,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实验室中央。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脚下投下一片光亮。他仿佛能看到,不久的将来,这里将摆满精密的仪器,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们穿梭其间,一组组精准的数据从这里诞生,一个个全新的配方从这里走向工厂,走向千千万万亩的田野。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空气里,有泥土的味道,有机物的味道,还有……未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