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比来时安静了许多，却也沉重了许多。
那股子冲天的怒火，在李老太磕下第一个响头时，便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一种发自肺腑的敬畏。
村民们不再高声叫嚷，他们默默地跟在林晚晴身后，扛着来时的“武器”，步伐整齐而坚定。每个人看向林晚晴背影的目光，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林晚晴是他们眼中能带来希望的“老板”，那么现在，她就是这个村子的主心骨，是敢为他们豁出一切、讨回公道的领头人。
这种敬畏，比任何金钱和利益的捆绑，都更加牢固。
当队伍的影子出现在陈家村村口时，留守在村里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一下子沸腾了。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怎么样了？没吃亏吧？”
王桂香的婆婆第一个冲上来，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眼眶都红了。
李铁牛看着自己焦急的媳妇，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厚而骄傲的笑容，他拍了拍胸脯：“没事！有老板在，能吃啥亏！我们把李老太那个老虔婆，送进派出所了！”
“真的？！”
“不但送进去了，还让她赔了钱，磕了头！”另一个汉子高声补充道，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好！！”
整个陈家村，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这不仅仅是一次胜利，更是洗刷了陈家村多年来因为贫穷、因为人少，而在外面受的种种闲气。从今天起，谁还敢小瞧他们陈家村！
林晚晴在一片欢呼声中，走到了村里的晒谷场中央。她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瞬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充满了信任和期待。
林晚晴从口袋里掏出那沓还带着体温的钱，高高举起。
“乡亲们，这是我们今天讨回来的公道！一共六百五十块！”
她没有卖关子，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分配这笔钱。
“这二百块，”她先数出二百块，亲手递到耿老头面前，“是给耿师傅的医药费和赔偿。耿师傅为了护住我们的地，受了伤，遭了罪。这笔钱，他必须收下！”
耿老头脸一板，就要推辞：“丫头，这不行！我一个老头子，皮糙肉厚，这点伤算什么！钱得用在刀刃上！”
“耿师傅！”林晚晴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不是钱的事，这是理！我们不能让流血的人，再流泪！您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全村人，就是觉得我们陈家村，是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耿老头没话说了。他看着林晚晴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村民们赞同的目光，最终，他红着眼眶，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二百块钱。
“好，我收下！”
林晚晴点点头，又数出一百五十块：“这是一百五十块，我们补买种子的钱。”
接着，又是二百块：“这是化肥钱。”
最后，还剩下一百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最后的一百块钱上。这，是他们所有人的“误工费”。
林晚晴举起那一百块，朗声说道：“这一百块，是大家的辛苦钱！我替大家做个主，今天晚上，我们开席！买猪肉，买粉条，买豆腐！我们全村人，不分男女老少，都来这里，好好吃一顿庆功宴！”
“好！”
这个决定，比直接把钱分到每个人手上，更能振奋人心。
“老板万岁！”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
“老板万岁！”
村民们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们用最质朴的方式，宣泄着心中的喜悦和激动。
林晚晴看着一张张淳朴而兴奋的脸，心中也是一阵暖流涌过。这就是人心，你对他们一分好，他们便还你十分。
然而，狂欢过后，冷静下来的林晚晴，心中却还有一根刺。
她找到了同样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的陈书记。
“书记，地里的事，还没完。”
陈书记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他压低声音：“你是说，那‘绝根散’？”
“走，我们去看看。”
两人叫上耿老头，避开欢庆的人群，再次来到了那片寄托着全村希望的土地。
白天的光线下，那片被洒了药的土地，看得更加清楚。大约有半分地的面积，泥土的颜色显得有些发白，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刺鼻气味。
耿老头蹲下身，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变得无比凝重：“坏了！这药已经渗进去了！这块地，怕是真废了！”
陈书记的心也沉到了谷底：“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它荒着？”
五十亩地里废了半分，虽然面积不大，但就像一件完美瓷器上出现了一道裂痕，让人心里堵得慌。更何况，谁也不知道这药性会不会随着浇水，蔓延到旁边的地里去。
看着两人愁云密布的脸，林晚晴却异常冷静。
“有办法。”她开口道。
“什么办法？”两人同时看向她。
“把这块地的土，挖走。”林晚晴指着那片发白的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往下挖一尺，把所有被污染的土，全部铲走，运到山坳里深埋。然后再从别的地方，拉新的土过来，把坑填平。”
“换土？”耿老头和陈书记都愣住了。
这绝对是他们想都没想过的方法。工程量太大了！半分地，一尺深，那得挖走多少土？又得拉多少新土来填？
“丫头，这，这得费多大功夫啊！”耿老头咂舌道。
“功夫是死的，人是活的。”林晚晴的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只要我们肯干，就没有干不成的事。这块地，是我们陈家村的脸面。今天，我们把尊严从李家村讨了回来。明天，我们就要把这块被玷污的土地，亲手给它‘洗干净’！”
“只要人心齐，泰山都能移！我不信，我们上百号人，还治不了这半分地！”
林晚晴的话，像一剂强心针，狠狠注入了两个老人的心里。
是啊，人心齐，泰山移！今天早上，他们不就是靠着这股劲，踏平了李家的大门吗？
陈书记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干！我这就去动员！不就是换点土吗？我们陈家村，有的是力气！”
与陈家村的热火朝天相比，李家大院，则是一片寂静。
李建国瘫坐在院子里，目光呆滞地看着那扇大开的屋门。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空空荡荡，就像他此刻的心。
钱没了，娘被抓了，家，也散了。
他的人生，仿佛在这一天，被彻底抽空了。
屋檐下，两个瘦小的身影，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是李浩轩和李悦。
他们今天被吓坏了，先是看到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冲进家里，然后是奶奶被打、被抓走，爸爸像个死人一样坐在地上。
他们饿了，却不敢叫。他们冷了，却不敢说。
李悦小声地抽泣着：“哥，我怕，奶奶是不是不要我们了？爸爸也，也不理我们。”
李浩轩紧紧抱着妹妹，他虽然也害怕，但作为哥哥，他强撑着没有哭。他的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了那个女人，他的妈妈。
她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像个女王。所有人都听她的，连抓人的公安，都要听她把话说完。
他听到了陈家村的人，在离开时，山呼海啸般地喊着“老板万岁”。那声音里，满是崇拜和喜悦。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狠心抛弃他们的妈妈，会变成别人口中的英雄？
为什么奶奶总说妈妈是坏女人，可那些人却那么拥护她？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乱和迷茫，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
他隐约觉得，奶奶和爸爸一直告诉他的事情，好像……是错的。
远处，陈家村的方向，隐隐传来了欢声笑语和肉香。
李悦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地问：“哥，我好饿……我们去找妈妈，好不好？”
在她的记忆里，妈妈虽然严厉，但从来没让他们饿过肚子。
找妈妈？
李浩轩的心，猛地一动。他抬起头，望向陈家村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如同天上的星星，温暖而明亮。而自己的家，却是一片冰冷的黑暗。
他咬了咬牙，拉起妹妹的手。
“走，我们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