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鸿彬踩着夕阳的余晖下了斜坡,晒场上正撒着欢儿的几个半大孩子围坐在竹编簸箕旁,指尖翻飞着颠石子,清脆的石子碰撞声在空气中荡开。
可一瞧见他这个生面孔,孩子们瞬间停了手,小脑袋齐刷刷转过来,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直勾勾盯着他身上那套与村里人截然不同的衣裳。
村里人的穿着大多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肘部、膝盖处还打着层层补丁,透着过日子的俭省;而林鸿彬一身军绿色制服,布料挺括,衣裤边角齐整,连半道补丁的影子都没有。
他心里明白,这几个孩子该是自己的堂弟堂妹,可记忆里没存下他们的名字,贸然打招呼反倒显生分,便只朝他们温和地点了点头,径直推开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进门把行李往餐桌旁的木椅上一放,他扬声喊了句:“奶奶,爷爷,我回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愣了愣 —— 这声呼唤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孺慕之情,顺口得像是练习了千百遍,连带着地道的家乡方言,也没有半分他先前臆想中的卡顿与生涩。
说到底,他是与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融合在了一起,而非彻底取代,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情感,早已悄悄融入了血脉。
厨房里正飘着饭菜香,爷爷坐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得他满是皱纹的脸暖融融的;奶奶则系着蓝布围裙,站在灶台前颠勺,锅里的青菜发出滋滋的声响。
听到孙子的声音,老两口当即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了出来。
爷爷还端着几分长辈的矜持,只是眼神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奶奶却急着上前,一手攥着锅铲,一手紧紧拉住林鸿彬的胳膊,微微仰起头打量着他的脸,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黑了,也瘦了。”
刚说完这三个字,奶奶的眼眶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嘴里反复呢喃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鸿彬心里一酸,他知道,自己这几年没回家,奶奶的心就没踏实过 —— 儿子早年牺牲在战场上,一去不回,如今独孙又在部队里,常年见不着面,这份牵挂几乎压得老人喘不过气。
他望着奶奶鬓角又添的白发,喉间微微发紧。
奶奶用袖口飞快抹了把脸,又露出惯常的慈笑:“乖孙,肯定还没吃饭吧?赶紧坐,我再去煮几个地瓜凑凑,让你多吃点。”
自林鸿彬母亲走后,他便是奶奶一手带大的,老人对他向来多几分宠溺,“乖孙” 这两个字,一叫就是二十几年。
说着,她转头朝还站在原地的爷爷嗔道:“老头子,杵在那儿干嘛?还不把乖孙的行李提去房间!”
爷爷在外头是受村里人敬重的老革命,说话办事都带着股威严劲儿,可在家里却总板不起脸 —— 他亏欠奶奶太多了。
几十年的革命生涯里,他鲜有时间顾家;后来独子上了战场,再也没能回来;连唯一的孙子,也早早去了部队。家里的里里外外,全靠奶奶一个人撑着。
“奶奶,不着急。”
林鸿彬笑着拦住转身要进厨房的奶奶,弯腰打开带来的行李袋,从里面拎出一个布袋,
“奶奶,这是我从部队带回来的海产干货,晚上咱们煮点尝尝鲜。”
“哎!好!” 奶奶伸手接过油纸包,又转头朝爷爷吩咐,“老头子,你去给小彬收拾床铺,我去处理鱼干!”
话音未落,人已经脚步轻快地进了厨房,刚才的愁云仿佛一下子散了。
爷爷这时才走到林鸿彬身边,目光落在他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被上,又扫过他胸前 —— 军装领口处空空的,没别军章。
老人毕竟是老革命,眼神毒辣,当即就看出了不对劲,语气平静地问:“说吧,是不是在部队犯了什么事?”
林鸿彬没敢在信里提转业的事,此刻也只能含糊应对。
“爷爷,我是主动申请转业的。” 林鸿彬斟酌着开口,“我觉得回地方,说不定更能发挥我的本事。”
他可不敢说实话 —— 总不能告诉爷爷,自己是来自未来的穿越者,与原主的记忆融合后,还带着一个神秘空间,留在部队里施展不开;
更不能说,他是打着给两位老人养老的旗号申请转业的,万一老人知道了,怕是会愧疚,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的前程。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回来的路上,我去了趟县武装部,国雄叔帮了忙,工作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来。不出意外的话,是去青云山知青林场当场长。”
“青云山知青林场啊……” 爷爷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神情里带着几分复杂,“这场长,可不好当啊。”
看这模样,爷爷显然知道些林场的情况,却没再多说,只是拍了拍林鸿彬的肩膀。
林鸿彬没追问,反而笑着说:“哪儿的工作都不好做,正因为不好做,做好了才显得我有本事不是?”
爷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忍不住加重了拍他肩膀的力道:“好!有志气!走,收拾床铺。”
林鸿彬跟着爷爷进了房间。
床是老式的明床,床头床尾雕着缠枝莲纹样,刷着暗红的漆,虽有些年头,却依旧透着精致;床楣上还描着金字:丙戌年九月。
这是林鸿彬父母结婚时打的床。
房间里的家具也都是配套的 —— 一张书桌、一个衣柜,还有两把带靠背的木椅,全都擦得一尘不染。
林鸿彬看着这整洁的房间,心里暖暖的,不用问也知道,两位老人这些年一直盼着他回家,连他的房间都时时打扫着。
“小彬,今晚先凑合用这草席,明天我再拿去晒一晒,散散潮气。” 爷爷边铺床边说。
“好的,爷爷。” 林鸿彬走上前,想帮忙却被爷爷拦了下来,只好站在一旁,看着老人忙碌的背影。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
主食是浓稠的地瓜粥,飘着淡淡的地瓜香;配菜是清炒芥菜、腌萝卜干,还有一盘炒黄豆 —— 这些都是家里常吃的下饭菜。
不过今晚多了道菜:几条烤得金黄的鱼干。那是奶奶把鱼干直接塞进灶膛里烤的,外皮带着点焦脆,咬一口满是咸鱼的咸香。
南方的山村大多是同姓聚居,石谷村也不例外,全村人都姓林,往上数几百年,都是同一个祖宗。
解放前,村里还是宗族式管理,依托着村头的宗祠,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规矩;即便到了现在,邻里之间也依旧热络得像一家人。
林鸿彬回来的消息,傍晚就传遍了院子里的几家。
晚饭过后,近三十口人陆陆续续聚到了他家的厅堂里,围着中间的火盆坐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
没办法,整个公社都还没通上电,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的,实在没什么消遣;尤其到了冬天,天寒地冻,缺衣少被的,围着火盆烤火聊天,成了最惬意的事。
今儿赶上林鸿彬回乡这新鲜事,大家更是来了兴致。
年纪大的老头们围着爷爷,老太太们则拉着奶奶。
年轻些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干脆围在了林鸿彬身边,问题一个接一个:“啊彬哥,你在部队里坐过飞机吗?飞机到底长啥样啊?”
“火车为啥叫火车?是不是长得特别大,听说能拉好多人呢!”
“部队里是不是天天能打枪?打枪的时候好玩不?”
这年头交通不便,在外工作的人一年半载也难回一次家。
村里的教育条件也有限,能念完高中的人没几个,考上大学的更是屈指可数 —— 林鸿彬是第二个,第一个早就带着全家迁去了城里,再也没回来过。
院子里的长辈大多是半文盲,念过私塾的没几个;解放后出生的堂弟堂妹们虽说都上过学,可受时代影响,也没能走出这座大山。
村里的年轻人与外面的世界接触少,对山外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围着林鸿彬问个不停,直到火盆里的炭火渐渐熄灭,才恋恋不舍地散去,院子里慢慢恢复了安静。
第二天一早,林鸿彬吃过早饭,见爷爷已经出门溜达,奶奶正站在灶台边洗碗。
林鸿彬便走了过去,轻声说:“奶奶,今天我想去祭拜下爸妈,我不知道要准备些什么,您帮我准备下,这碗我来洗。”
说着,他伸手从奶奶手里接过了还没洗完的碗。
奶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眶微微泛红:“哎,你是该去拜一拜了,我这就去准备。”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转身走出了厨房。
没一会儿,奶奶拎着一个竹篮子回来,眼睛红红的,显然是想起了早逝的儿子儿媳,偷偷抹了泪。
“我就不去了,你把柴刀和锄头带上,坟头的草该除了。”
奶奶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压抑的哽咽。
林鸿彬心里一酸,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奶奶,只能点了点头,接过篮子,又去后门口拿了柴刀和锄头,转身出了门。
他父母的墓地在村子东边的荒山上,因为两人都是年纪轻轻就突然离世,没能入林家的祖坟,便在荒山上立了两座独立的坟墓。
山路弯弯绕绕,两旁长满了杂草和低矮的灌木,一路上要经过村里的农田。
田埂上干活的村民见了他,都热情地打招呼,林鸿彬一一回应着,走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到了墓地前。
父亲的墓其实是座衣冠冢 —— 当年父亲牺牲在金门,遗体埋在了当地的 “万军营”,再也没能魂归故土,这座墓里,只葬着他生前穿过的一件旧军装。
林鸿彬放下篮子,先拿起锄头,仔细地把墓前的杂草锄干净,又用柴刀砍断了那些遮住墓碑的树枝,让两座坟墓露得干干净净。
做好这些,他从篮子里拿出祭品 一一摆在墓碑前;接着点燃三炷香,插在坟前的泥土里;又拿出一叠纸银,在火盆里慢慢烧着。
等纸银烧尽,他对着两座墓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低声说:“爸,妈,我回来了,以后我会好好照顾爷爷奶奶,你们放心吧。”
说完,他又静立了片刻,才收拾好东西,转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