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关之下，袁军大营那曾经连绵不绝、旌旗蔽日的盛况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中酝酿着风暴的压抑。当魏郡南部数个县邑接连被赵云骑兵袭扰、粮草被焚的噩耗，伴随着那些被刻意释放回来的、精神几乎崩溃的降卒添油加醋的恐怖描述，如同最后几根千斤重的稻草，狠狠压垮了早已不堪重负的骆驼脊梁时，袁绍知道，他苦心维持的局面，终于彻底崩塌了。他再也没有任何犹豫和幻想的余地。
继续打？军心早已涣散如沙，士卒眼中只剩下对家乡的忧虑和对死亡的恐惧；营中存粮即将告罄，而后方，那条神出鬼没的“银龙”正在他统治的心脏地带肆意翻搅，每一刻的拖延，都意味着他袁氏家族经营多年的河北根基多一分动摇，意味着他袁本初离众叛亲离、成为真正孤家寡人的结局更近一步。
撤军！必须立刻、毫不犹豫地撤军！
纵然心中有万般不甘，有如岩浆般灼烧的耻辱感，但在冰冷残酷的现实面前，这位出身四世三公、曾志在问鼎天下的河北霸主，也只能被迫低下那从未真正向谁屈服过的高傲头颅。
“传令……全军……拔营……撤军。”袁绍瘫坐在主位之上，身形佝偂，仿佛就在下达命令的这一刻，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瞬间苍老了十岁不止。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与绝望。
“主公——！”颜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这位以勇武着称的猛将此刻虎目含泪，额头青筋暴起，“末将愿亲率敢死之士，再冲一次！就一次！若不能攻上壶关城头，末将提头来见！必为主公拿下此关，雪此奇耻！”
“罢了……公骥……起来吧……”袁绍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甚至连抬眼看向爱将的力气都似乎没有了，“将士们……已经到极限了，打不动了，心气也散了。再打下去，就算……就算侥幸破了此关，我等……我等还能剩下什么？一座空关，和一群怨恨我们的并州百姓吗？回援河北，保住根基……保住我们最后的立足之地，才是……才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也是最要紧的事了。”
他比谁都清楚，这一退，意味着他争霸天下的雄心壮志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近乎毁灭性的重挫；意味着他将成为天下诸侯眼中的笑柄，颜面扫地，威望尽失。但，冰冷的现实如同枷锁，他已别无选择。
撤退的命令如同赦令，又如同丧钟，传遍了死气沉沉的袁军大营。早已军心涣散、归心似箭的袁军士卒，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开始了行动。或者说，是开始了失去控制的、混乱不堪的奔逃。数月围攻积累的疲惫、对后方家小安危的深切担忧、对凶悍的并州军可能出关追击的刻骨恐惧，在这一刻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各级将领的约束力降至冰点，秩序瞬间崩塌。
而此刻，壶关那巍峨的关墙之上，陈宫和张绣正并肩而立，冷眼看着下方那片如同被捣毁的蚁穴般剧烈骚动、开始仓皇拔营、向东溃退的庞大敌军。
“军师，袁绍老儿顶不住了，要跑！”张绣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凶光，右手死死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末将请令，率所有骑兵出关追击，痛打落水狗！必斩袁绍首级，献于主公麾下！”
陈宫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与掌控一切的从容：“困兽犹斗，其势虽衰，其爪牙犹利。穷寇莫追，逼之过急，恐遭反噬。袁绍虽败，然其麾下颜良等核心将领犹在，中军建制尚存部分，若我等逼之过甚，使其无路可退，其反身做拼死一击，我军即便能胜，亦要付出不小代价，得不偿失。”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算计的笑意，仿佛一位高明的棋手，早已算定后续的所有变化：“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岂能让他袁本初，兴师动众而来，损兵折将之后，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如此从容不迫，视我并州如无物？”
他目光锐利，立刻下达一连串精准的命令：
“第一，关上所有战鼓、号角，给我全力敲响、吹响！务求声震四野，做出我军即将倾巢而出、大举追击之磅礴声势，先声夺人，惊破敌胆！”
“第二，关上所有能站人的地方，所有士卒，无论是否带伤，皆给扒在垛口，齐声呐喊！就喊：‘恭送袁公归家救火！’、‘袁公慢走，小心脚下，莫要摔了！’、‘邺城火起，袁公速归，迟则无及！’、‘袁公放心，赵云将军定会好好‘款待’你家眷！’”
“第三，着令张绣将军，即刻率领所有骑兵，轻装出关！但目标非袁绍中军帅旗，而是将其分为数股精锐，绕行至袁军撤退大队混乱不堪的两翼和冗长臃肿的后队，以强弓硬弩远距离覆盖射击，重点袭扰其行动迟缓的辎重车队，斩杀其掉队、落单的士卒，驱赶其溃散的败兵！记住战术要领：咬其尾，撕其皮，放其血，但不伤其核心骨架，不与其断后主力硬拼！”
“第四，将早已备好的、写满‘袁绍无能，十万大军困于孤关’、‘丧师辱国，四世三公颜面何存’、‘河北英杰，何不弃暗投明，另择温候为主？’等诛心之语的箭书、木牌，大量射入、抛洒在袁军撤退的必经之路和溃兵聚集之处！”
陈宫的目的清晰得如同冰棱：我不需要与你进行代价高昂的决战，但我要在你已经血流不止的伤口上，再狠狠地撒上一把盐，极尽所能地折辱你，最大限度地利用你的恐慌，将你这场战略撤退，彻底催化成一场丢盔弃甲、军心彻底瓦解的大溃败！同时，更要借此机会，将不满与分裂的种子，深深埋入河北集团的内部！
“诺！军师妙算！”张绣脸上露出狰狞而快意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袁军狼狈逃窜的景象，立刻抱拳领命，转身大步流星而去，甲叶铿锵作响。
刹那间，壶关城头之上，战鼓被擂得如同九天雷鸣，号角声凄厉破空，直冲云霄！无数守军士卒在军官的带领下，扒在冰冷的垛口后，用尽全身力气，向着下方混乱的敌军，发出了震耳欲聋、极尽嘲讽之能事的呐喊与哄笑！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狠狠冲击着每一个袁军士卒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正在仓皇撤退、秩序本就濒临崩溃的袁军，听到关上那震天的鼓噪和充满恶意的呐喊，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几乎百分之百地确信吕布军真的要全军出动，赶尽杀绝！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撤退瞬间演变成了无法遏制的大溃逃！人们争先恐后地向东涌去，互相推搡、践踏，为了抢道而兵刃相向者比比皆是，哭喊声、咒骂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场面彻底失控。
与此同时，壶关那沉重的关门在绞盘声中缓缓洞开，张绣一马当先，亲率数千养精蓄锐已久的并州骑兵，如同决堤的汹涌铁流，奔腾而出！但他们冲出关门后，并未如袁军恐惧的那样直扑袁绍的中军核心，而是如同训练有素的狼群，在高速奔驰中迅速分成数股锋利的箭头，沿着袁军溃散大队那混乱不堪、毫无防护的两翼，开始了高效而冷酷的撕咬与猎杀！
密集的箭矢如同死亡的暴雨，带着凄厉的呼啸，精准地覆盖向袁军后队那些行动笨拙、成为累赘的辎重车辆，以及那些因恐慌、伤病而掉队的士卒。袁军后队的将领声嘶力竭地试图组织起有效的抵抗，结阵自保，但在全军如山崩般溃退的绝望大势下，任何努力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部下被并州骑兵如同砍瓜切菜般轻易屠戮，看着那些满载着宝贵粮草、军械、帐篷的大车被并州骑兵投出的火把点燃，化作一团团冲天的烈焰和滚滚浓烟，映照着溃兵们绝望的脸庞。
颜良率领着最为精锐的亲卫部队负责断后，他怒发冲冠，咆哮着试图寻找并州骑兵的主力进行决战，挽回一些颜面。然而，张绣麾下的骑兵根本不与他正面交锋，凭借着超强的机动性，一击即走，绝不停留。每当颜良怒吼着率部冲向一股敌军时，那股骑兵便迅速散开、远遁，而另外几股骑兵则趁隙从其他方向，对着溃军更脆弱的部位发动新一轮的袭扰和屠杀。颜良空有一身勇力，却如同巨拳打在棉花上，被这种无赖战术气得几乎吐血，只能勉强护住中军核心部分，对于那蔓延数十里、彻底失控的溃退大军和惨遭蹂躏的后队，他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根本无能为力，回天乏术。
袁绍坐在剧烈颠簸的车驾之中，听着身后远处传来的震天杀声、部下临死前的凄厉惨叫、以及那如同毒针般刺入耳膜、无比刺耳恶毒的嘲讽呐喊，他的脸色铁青，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一股腥甜之意涌上喉头，几乎要当场呕出血来！他一生顺遂，出身尊贵，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这比在战场上被正面击败，更让他感到锥心刺骨的痛苦和难以洗刷的羞愤！
“陈宫！张绣！吕布！国贼！恶徒！我袁本初在此立誓，与尔等，势不两立！此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他死死抓住剧烈晃动的车辕，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嵌进坚硬的木头里，留下几道带血的抓痕，双目赤红，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低沉而怨毒的诅咒。
这场由陈宫精心策划、张绣完美执行的“热情礼送”，其带来的精神打击和实际损失，远比一场硬碰硬的正面决战更为深刻和残酷。袁绍那曾经号称十万、如今已不足七万的河北大军，来时何等气势汹汹，志在必得；归时却如同被猎犬追逐的丧家之犬，丢盔弃甲，伤亡惨重，建制打乱，士气彻底崩盘，沦为天下笑柄。
而这，还仅仅是开始。当他们这群残兵败将更加狼狈不堪地逃回烽烟四起的河北时，等待着他们的，不仅是那条依旧在腹心之地肆意游走、择人而噬的“银龙”赵云，还有一个被战火反复蹂躏、民生凋敝、人心离散、内部矛盾即将爆发的巨大烂摊子。
壶关之围，至此以袁绍战略上的彻底失败、军事上的惨重损失和精神上的奇耻大辱而告终。吕布集团顶住了开战以来最凶猛、最危险的一波联合攻击，并以此为转折点，开始将战争的主动权，从战略防御逐步转向战略相持，并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经此一役，袁绍的霸业根基严重动摇，已是日薄西山，颓势尽显。而并州虓虎吕布及其麾下文武的威名，则将随着这场辉煌的防御反击战的细节传开，再次震动整个天下，令所有诸侯为之侧目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