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大醮的决赛场,人声鼎沸,热浪几乎要将龙虎山巅的云雾都蒸干。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场中央那两道身影之上。
一方,是身负炁体源流的张非凡,一路走来,对手无不望风披靡,其飘逸的身姿与玄奥的手段,早已被异人界公认为年轻一辈的翘楚。
另一方,则是本届大醮最大的黑马,武当俗家弟子,周明,一个自始至终未曾动用炁的怪人。
他以匪夷所思的肉身武道,将一个个身怀绝技的异人拉下马,其战斗方式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被私下里冠以不带炁的怪物之名。
一个是正统炁修的巅峰代表,一个是横空出世的武道异类。
这场决赛,被无数人视作新旧理念、两种极端力量体系的终极碰撞。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当高功道长宣布比试开始后,场上的气氛却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剑拔弩张。
张非凡没有动手。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双清澈的眸子凝视着对面的周明,那目光中没有战意,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与困惑。
良久,他开口了,声音清朗,传遍全场:“周兄,在你我动手之前,非凡有一惑,想向周兄请教。”
周明身姿挺拔如松,气息内敛,闻言只是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敢问周兄,”张非凡的声音变得郑重,“何为道?”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决赛场上,不比武,先论道?这是什么路数?
看台上的诸葛青停下了摇扇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风星潼则是一脸懵,挠着头,搞不懂这俩人在搞什么玄虚。
老天师张玄一抚着长须,深邃的眼眸中露出一丝赞许。
周明并未因这突兀的问题而有丝毫意外,他反问道:“你认为何为道?”
“道,乃先天一炁,天地之始,万物之源。”
张非凡侃侃而谈,声音中带着一种源于传承的自信与骄傲,“我辈炼炁,感应天地,吐纳灵机,炼化己身,所求者,不过是返本归元,与道合真。”
“此乃超脱之正途。而周兄,你舍本逐末,一味锤炼肉身这后天之躯壳,虽技近乎道,然终究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非凡敢问,此路,前途何在?”
他的质问掷地有声,直指周明武道的根本。
这也是所有异人心中的困惑。
没有炁,再强的肉身,终究是凡胎,如何与能引动天地之力的炼炁士抗衡?
如何追寻那缥缈的仙神之道?
周明笑了。
他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讲了一个故事。
“此岸众生,欲渡生死苦海,达彼岸极乐。河宽水急,非人力可渡。于是,有人伐木为舟,有人编草为筏。”
他声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喧嚣的赛场安静下来。
“舟坚固,可抵风浪,然伐木费时费力;筏简陋,易遭倾覆,然编草随手可得。有人言,渡河之本在于舟,无舟则空谈彼岸。亦有人言,渡河之关键在于抵达,筏虽简,能渡亦可。”
“周兄之意,肉身便是那渡河之筏?”张非凡立刻领会。
“然也。”周明颔首,“身是渡河筏,筏固,方可渡。若筏身朽坏,千疮百孔,遇微风小浪便即沉沦,纵有通天航海术,又有何用?彼岸风光再美,终究是镜花水月。”
“好一个身是渡河筏!”张非凡眼中精光一闪,“可若只有坚筏,却无航向,不知彼岸何在,岂非永困于苦海之中,随波逐流?”
“所以,需观星问渡,明辨方向。”周明淡然道,“炁,便是那漫天星斗,是那渡口灯塔,指引方向。但锤炼肉身,将这渡筏打造得坚不可摧,同样是修行。两者,并非舍本逐末,而是体用合一,缺一不可。”
两人的对话,已从单纯的武道之争,上升到了哲学思辨的层面。
从“先天一炁”与“后天之躯”的根本差异,辩到“天人合一”与“人定胜天”的理念碰撞。
张非凡引经据典,将道藏玄理信手拈来,阐述着炁的玄妙与伟力,描绘出一幅炼炁士吐纳风云、遨游太虚的壮丽画卷。
周明则以最朴素的道理,从现代科学的视角,解构着人体的奥秘。
他言及人体本身便是一个精妙绝伦的宇宙,细胞如星辰,经络如河系,气血运转,便是能量潮汐。
“……所谓天人合一,为何不能是人身这个小天地,与外界大天地的共鸣?”
周明的声音振聋发聩,“当肉身修炼至极致,完美无瑕,自成循环,便可撬动外界规则,引天地之力为己用。到那时,我即是天,天即是我,又何须外求?”
这番言论,如同惊雷,在张非凡的心头炸响。
他所学的道法,皆是讲求外求,感应天地,借用天地之力。
而周明提出的,却是内求,将自身开发到极致,反过来影响天地!
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甚至想都未曾想过的道路!
他看着周明,仿佛在看一个疯子,一个试图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的狂人。
但不知为何,他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周明说的,或许才是真相。
一直以来,他对自己所学的炁体源流深信不疑,认为这是世间最强的绝学,是通往大道的唯一真理。
可今天,周明的话,却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他坚固的道心上,敲出了一丝裂缝。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看台上的异人们,早已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们能感受到场上那股无形的、比刀剑交锋还要激烈百倍的思想碰撞。
许久,张非凡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周明,原本的骄傲与自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与挣扎。
他知道,这场论道,他输了。
周明看着他,忽然洒然一笑,对着高功道长朗声道:“此战,我认输。”
什么?!
全场再次哗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明明在气势上,在道理上,周明都稳稳压了张非凡一头,怎么会主动认输?
“周兄,你……”张非凡也是一怔。
“我对炁的理解,远不如你精深。”周明坦然道,“论道至此,我已受益匪浅。这场比试,是你胜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张非凡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周明的背影。他忽然明白了。
周明赢了武,却让了道。
他不是输不起,而是不屑于用这种方式去赢得罗天大醮魁首的虚名。
他来此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胜负。
这一刻,张非凡心中那丝因道心动摇而产生的迷茫,忽然烟消云散。
他对着周明的背影,深深地躬身一礼,声音诚恳:“受教了。”
这一礼,是敬周明的武,更是敬周明的道。
周明走下高台,穿过依旧处于震惊与不解中的人群。
一个娇小的身影跑到他面前,正是阿无。
她仰着小脸,又递过来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认真:“感觉……你说话比打架还饿。”
周明一愣,随即莞尔。
他接过馒头,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确实感到了一种源自心神的疲惫,远比肉身搏杀消耗更大。
与张非凡论道,他几乎是将自己锻体阶段的所有感悟倾囊而出,心神消耗巨大。
这小姑娘的直觉,当真是敏锐得可怕。
“谢谢。”周明捏了捏馒头,道了声谢。
阿无开心地笑了,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就在此时,张非凡走了过来。
他的神色很复杂,既有敬佩,又有警惕。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阿无的身影一眼,最终对周明说道:“离她远点。你跟我们不是一类人……有人一直在找我们,很危险。”
周明从他眼中,看到了难以察觉的担忧。
那担忧,并非为他自己,而是为了阿无。
罗天大醮,就以这样一种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张非凡赢得了魁首,获得了观摩天师度的资格。
而周明,虽主动认输,但他的名字,连同他不带炁的怪物名号,以及惊心动魄的决赛论道,却像一场风暴,彻底席卷了整个异人江湖,在所有异人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无数异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所走的道路,武道与炁修,孰为本,孰为末的争论,自此不休。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坐在龙虎山附近的密林中,啃着那个还带着余温的馒头,感受着心神的快速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