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议论像雨后的蘑菇,一夜间冒了满地。张峰走后的第三天,我跟着爹去田里查看水情,远远就见田埂上多了些陌生的脚印——皮鞋底的纹路清晰印在泥里,和我们沾满泥块的布鞋印格格格不入。
“是城里来的人吧。”爹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那脚印,泥块簌簌往下掉,“怕是不止张峰他们,这几天总有人在村口转悠。”
刚被雨水泡过的田地还软乎乎的,踩上去能陷进半只脚。我扶着爹跨过一道浅沟,看见去年种豆子的那片地,土埂被踩塌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湿黑的泥。“这是被硬底鞋碾的。”爹的眉头拧成个疙瘩,伸手把塌下去的土扶起来,“地要养,不能这么糟践。”
正说着,就见村西头的王伯扛着锄头过来,老远就喊:“老李,你家地没被踩坏吧?我那片刚整好的苗床,被人踩出好几个坑!”
爹应着,往王伯的地里望了望。果然,绿油油的菜苗间,几个皮鞋印子格外扎眼,有几棵苗被踩得蔫头耷脑。“这些人看地就看地,咋不爱惜呢。”王伯蹲在苗床边,小心翼翼把歪了的苗扶起来,指节捏得发白。
我忽然想起张峰递来的资料,上面印着整齐的大棚和机器,可那些图片里,看不见田埂上的草,也没有泥里的虫。爹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闷声说:“机器再快,也碾不出咱脚底板的分寸。你王伯种了一辈子地,哪棵苗该浇多少水,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日头爬到头顶时,我们在田埂上歇脚。爹从怀里摸出个干硬的窝头,掰了一半给我。风里飘来远处的说话声,是几个穿西装的人在和村东头的刘叔比划着什么,手舞足蹈的,像在演皮影戏。
“他们说的亩产,咱这辈子都没见过。”爹咬了口窝头,渣子掉在衣襟上,“可种地哪有那么容易?去年旱,今年涝,哪样不要人盯着?机器能替人哭,替人笑不?”
我没说话,看着田埂上新旧交错的脚印。布鞋印子深,带着泥土的温度;皮鞋印子浅,像水漂似的浮在上面。忽然觉得,这土地就像个老伙计,你对它掏心窝子,它就给你长庄稼;你要是糊弄它,它也能让你一年白忙。
王伯吆喝着回家吃饭,他的锄头在肩上晃悠,影子拖在田埂上,长长的,像根扯不断的线。爹拍了拍我的后背:“走,回家跟你娘商量商量。咱庄稼人,脚得踩在泥里才踏实。”
田埂上的风还在吹,那些陌生的脚印被晒得渐渐发白,而我们的布鞋印子,正慢慢和泥土融在一起——就像祖祖辈辈留下的根,扎得深,才稳当。
晚饭时,娘把最后一碗咸菜端上桌,爹刚拿起筷子,院门外就传来王伯的嗓门:“老李,在家不?”
爹放下筷子起身开门,王伯带着一身土气走进来,手里还攥着张皱巴巴的纸。“你看这玩意儿,”他把纸往桌上一拍,“张峰他们下午又来村里了,说要签合同,一亩地一年给八百块,让咱把地交出去。”
纸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字,最上头印着“土地流转协议”几个黑体字。娘凑过来看了看,小声问:“这钱……稳当不?”
“谁知道呢。”王伯蹲在凳角,“他们说要搞‘现代化种植’,机器播种,机器收割,不用咱操心。可我琢磨着,那机器能认出哪棵是草哪棵是苗不?去年我那三分地的韭菜,被城里来的娃当成杂草薅了半垄,现在想想还心疼。”
爹拿起那张纸,手指在“承包期限三十年”那行字上敲了敲:“三十年,可不是短日子。咱这地,旱了能挑水浇,涝了能挖沟排,交出去,万一机器跟不上趟,淹了、旱了,找谁哭去?”
我扒着碗里的饭,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像极了田埂划分的地块。
“村东头的刘叔动心了,”王伯又说,“他儿子在城里买房差钱,说先拿几年租金垫上。可我总觉得,这地跟人一样,得天天瞅着才放心。就像你家那棵老槐树,每年春天你都得扒开土看看根须,机器能替你做这活儿?”
娘往王伯碗里夹了块咸菜:“他王伯,别急,再想想。咱庄稼人,离了地,手脚都没处搁。”
爹忽然起身,往灶房走:“我去看看缸里的水够不够。”我跟着他走到灶房,见他没去看水缸,反倒掀开了米缸盖——里面的米不多了,只剩个底。“明天得去镇上买米,”他低声说,“要是真把地交了,以后连种谷子的地方都没了,吃米都得看人家脸色。”
回到堂屋时,王伯正拿着协议纸叹气:“他们说签字就先给半年租金,不少人家眼馋呢。可我总记着我爹说的,地是根,挪了根,啥都长不活。”
爹把油灯拨亮了些,火苗跳了跳:“要不,明天召集大伙在晒谷场合计合计?听听各家的心思,再问问村支书的意思。”
王伯点点头,抓起协议纸往兜里塞:“行!我这就去挨家打个招呼,明早太阳出来就开会。”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对了,张峰他们说,签了协议能去他们的‘农业园’当工人,一个月三千块。”
这话让屋里静了片刻,娘的筷子停在半空,我看见爹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月光悄悄爬上桌角,照着那碗没吃完的咸菜,咸津津的,像土地里藏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