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檐下挂着个粗陶罐子,是前年从河滩捡回来的。罐口缺了块边,罐身爬满细密的裂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却被爹用麻绳一圈圈缠紧,吊在廊下的木钩上,倒成了个别致的物件。
清晨的露水顺着瓦檐滴进罐里,“滴答、滴答”响,像谁在数着时辰。我仰头看时,阳光正从罐口的缺口斜照进去,把罐底的蛛网照得透亮,那些银色的丝线沾着细小的水珠,像缀了串碎星星。
“这罐子虽破,装东西倒实在。”娘从屋里出来,手里攥着把晒干的薄荷,往罐里一塞,薄荷的清凉气混着陶土的腥气漫开来,“夏天蚊子多,挂着能驱蚊。”她手指摩挲着罐身的裂纹,“你爹也是巧思,就凭这几圈麻绳,竟让它撑到现在。”
爹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路过廊下时拍了拍陶罐,“咚”的一声闷响,震得罐里的薄荷屑簌簌往下掉。“这陶土结实,当年在河滩埋了不知多少年,雨水泡不透。”他仰头灌了口瓢里的凉水,“等秋收了,用它装新收的绿豆正好,透气,不发霉。”
午后日头烈,陶罐被晒得发烫。邻家的三丫跑来找我玩,踮脚够着罐口往里看,突然喊:“里面有小虫子!”我凑过去瞧,果然有只绿莹莹的小虫在薄荷叶上爬,大概是被香气引来的。三丫要拿棍子去挑,被我拦住了:“别碰,说不定它也喜欢这薄荷味呢。”我们蹲在廊下看了半晌,看小虫在罐里慢慢爬,看阳光透过缺口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傍晚收薄荷时,我发现罐底积了层薄薄的灰,是从裂纹里漏进来的。爹拿布擦了擦,说:“漏点灰怕啥?只要不漏绿豆就行。”他说着,又往麻绳缝里塞了几缕晒干的艾草,“这样更防潮。”
夜里起风,陶罐在廊下轻轻摇晃,麻绳与木钩摩擦发出“吱呀”声,像在跟檐角的风铃应和。我躺在床上听着声儿,想着罐子里的薄荷和那只小虫,忽然觉得,这破陶罐装着的不只是草药,还有檐下的光阴——露水、阳光、虫鸣,还有爹娘说的那些话,都顺着裂纹渗进陶土里,成了它自己的故事。
灶台上的铁壶又开始“咕嘟”冒泡了,壶盖被蒸汽顶得“咔嗒咔嗒”响,像个调皮的孩子在上面蹦跳。壶身裹着层厚厚的水垢,是常年被柴火熏燎的痕迹,黑乎乎的,却透着股实在劲儿。
娘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红。“这壶用了快十年了,”她用锅铲敲了敲壶底,“当年你爹跑了三个集市才买回来的,说这铁皮厚,耐用。”铁壶像是听懂了似的,蒸汽冒得更欢,把壶嘴都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我伸手想提壶倒水,被娘一把拦下:“烫!用抹布垫着。”她从灶边扯过块洗得发白的蓝布,裹住壶柄,轻轻一提,沸水“哗啦”倒进粗瓷碗里,茶香跟着漫出来——是前几天采的野菊,晒干了收在铁皮盒里,泡在水里,黄澄澄的,像把阳光揉碎了放进去。
“你小时候总爱扒着灶台看这壶,”娘把茶碗推给我,“有次踮脚够壶嘴,差点把壶碰翻,烫得你哇哇哭,现在还记得不?”我挠挠头,确实有这么回事,那时候觉得壶嘴里喷出的蒸汽像云彩,总想抓一把玩。
正说着,爹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进门就喊:“渴死了,壶里有水不?”娘嗔怪地看他一眼:“刚烧开的,晾着呢。”爹也不嫌弃,拿起另一只有豁口的碗,对着壶嘴就想倒,被蒸汽烫得缩了手,引得我和娘直笑。
“这壶脾气烈,得顺着它。”爹嘿嘿笑着,拿过娘手里的蓝布,小心翼翼倒了半碗,吹了吹就往嘴里灌,“还是这铁壶烧的水好喝,比城里买的饮水机有味道。”他咂咂嘴,“明天去山上再拾点松针,泡着喝,这壶装着才香。”
太阳落山时,铁壶终于安静下来,壶身慢慢凉透,水垢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暗光。娘用抹布把壶擦了又擦,连壶嘴的缝隙都没放过。“擦干净了,明天一早烧新水才亮堂。”她把壶摆正,壶底与灶台的接触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像是跟灶台道了声晚安。
我躺在床上时,还能听见灶房里隐约的“滴答”声,是壶里的残水滴在灶台上。那声音不大,却像在数着夜里的时辰,陪着灶膛里未熄的余火,等着明天第一缕晨光爬进厨房,再一次把水烧开,把日子煨得热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