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的石臼蹲在老槐树下,青灰色的石身布满凹痕,是几十年捶打留下的印记。臼底积着层细白的粉末,是上次捶芝麻时没清干净的,被昨夜的露水浸得发潮,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香。
清晨的阳光刚爬过墙头,娘就搬来半袋新收的黄豆,往石臼里倒了小半。“今儿做豆腐,”她拿起那根枣木杵,木杵的顶端被磨得圆润,泛着暗红色的光,“用石臼捶出来的豆泥细,做的豆腐才嫩。”
我自告奋勇要捶,攥着木杵往下压,可石臼太深,杵头刚碰到黄豆就滑了偏,黄豆“哗啦啦”滚到臼外,惹得娘直笑。“得用巧劲,”她接过木杵,双手握住顶端,身体微微前倾,木杵顺着石臼的弧度往下沉,“一下一下慢慢来,让杵头贴着石壁转,才能把豆子捶碎。”
木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咚咚”响,像敲着面闷鼓。黄豆在臼里慢慢变成碎粒,又渐渐成了泥,乳白的浆汁顺着石缝渗出来,混着石屑的腥气,竟生出种踏实的香。娘捶得额角冒汗,鬓角的碎发粘在脸上,她却不停歇,说:“石臼认汗,你对它上心,它给你出的浆才稠。”
日头升到竹篱高时,豆泥终于捶好了。娘用细布包着豆泥往水盆里挤,乳白的豆浆顺着布眼淌下来,在盆底聚成小湖。石臼里还沾着层厚厚的豆渣,我拿水冲了冲,想把它刮下来喂鸡,娘却拦住了:“留着,等会儿烙豆渣饼,掺点葱花,香得很。”
正说着,张奶奶挎着篮子来了,篮子里装着几个刚蒸的菜窝窝。“闻见你家捶豆子的味儿了,”她往石臼里瞅了瞅,“这石臼还是你奶奶年轻时凿的吧?当年我嫁过来,她用它给我捶过核桃,说‘新媳妇得吃点硬货,才有力气干活’。”娘笑着点头,往张奶奶手里塞了块刚切的豆腐:“尝尝,石臼捶的,比机器打的嫩。”
张奶奶咬了口豆腐,眯着眼直夸:“是这味儿!机器快是快,却少了点石气,哪有这石臼捶出来的实在。”她指着石臼边缘的一道深痕,“你看这儿,是当年你爷爷捶芝麻时,木杵滑了手磕出来的,当时他心疼得直跺脚,说‘这石臼比我的命还金贵’。”
我摸着那道痕,指尖能感受到石头的凉,和岁月磨出的温润。石臼里的水渐渐清了,映着天上的云,也映着我和娘的影子,像幅歪歪扭扭的画。
傍晚烙豆渣饼时,娘特意用石臼里刮下来的豆渣,说:“别浪费了这石臼的情分。”饼在锅里“滋滋”冒油,香气混着石臼的腥气漫了满院,引得大黄狗趴在门口直哼唧。我拿起块饼咬了口,豆渣的粗粝混着葱花的香,在嘴里慢慢化开,竟比豆腐还耐嚼。
天黑前,娘用清水把石臼冲得干干净净,又拿布擦干,说:“石臼怕潮,得伺候好。”月光爬上石臼,把它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蹲在院里的老人,守着满院的豆腐香,和那些被捶得粉碎又重新凝聚的日子。
夜里躺在床上,还能听见院角的风吹过石臼,发出“呜呜”的声,像石臼在跟老槐树说话,说它捶过的豆子、芝麻、核桃,说那些被木杵敲碎又揉进生活里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