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的旧藤椅又被晒得暖暖的。藤条间的缝隙里卡着几片干枯的槐树叶,是昨夜的风从院外卷进来的,像给这把老椅子缀了些细碎的装饰。
张奶奶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旁边,手里攥着根铁锥子,正一点点挑着藤条间的线头。“这椅子陪我坐了三十年喽,”她眯着眼,铁锥子在藤条缝隙里灵活地穿梭,“当年你爷爷亲手编的,说藤子凉快,夏天坐不生痱子。”
藤椅的扶手处磨得发亮,有几根藤条松了劲,往下耷拉着,像老人松弛的皮肤。张奶奶把松掉的藤条拽紧,用新的细藤线一圈圈缠牢,手指粗糙却稳当,缠好的结又小又紧,看不出太多痕迹。“你看这儿,”她指着椅面中间的一个破洞,“前年你小侄子调皮,站在上面蹦,踩塌了一小块,我补了三次才顺眼些。”
阳光透过藤条的缝隙,在张奶奶的手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她补得慢,补一会儿就停下来,用袖子擦把汗,抬头看看院墙上爬着的丝瓜藤。“这藤子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她说,“你硬扯它就断,慢慢哄着,它倒能陪你久些。”
中午时分,爷爷从田里回来,摘下草帽往藤椅上一扔,习惯性地就要坐上去。“别坐!”张奶奶赶紧拦住,“刚补好,还没干透呢。”爷爷嘿嘿笑了,拿起草帽扇着风:“还是你疼它,比疼我还上心。”
“它比你听话,”张奶奶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带着笑,“你年轻时跟人打架,把藤椅腿都撞折了,还是我求人找木匠修的。它呀,记着咱家里多少事呢。”
傍晚,藤椅终于补好了。张奶奶把它搬到葡萄架下,用湿抹布擦了两遍,藤条吸了水,颜色深了些,看着精神不少。爷爷端着茶杯坐上去,藤椅发出“咯吱”一声轻响,像在回应。他晃了晃身子,满意地说:“嗯,跟新的一样,坐上去,浑身都舒坦。”
月光爬上藤椅时,我也坐了上去。藤条贴着后背,带着白日阳光的余温,还有淡淡的草木香。风从藤条缝里钻进来,吹得人心里痒痒的。恍惚间觉得,这把旧藤椅就像家里的老相册,那些磨破的地方、修补的痕迹,都是日子留下的印章,盖在时光的扉页上,沉甸甸的,却又暖融融的。
灶台上的搪瓷碗,掉了块瓷。
露出的铁皮上生了点锈,像块没长好的疤。碗沿磕了三个小豁口,是去年蒸馒头时,被笼屉边撞的。
娘总说要扔。“买个新的吧,又不贵。”她擦着碗底的油渍,手指划过那道锈迹。
爹从地里回来,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掉。他拿起搪瓷碗,往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扔啥,”他抹了把嘴,碗底往灶台上一磕,“盛饭不撒,喝水不漏,比新碗结实。”
这碗是他俩结婚时买的。红双喜的图案褪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边缘泛着黄,倒像片晒干的晚霞。
我拿它盛过玉米糊糊。稠糊糊挂在碗壁上,顺着豁口往下淌,滴在灶台上,结了层硬壳。娘看见总念叨:“慢着点倒,这碗漏得越来越厉害了。”
可爹用它喝酒时,总爱把碗底在桌角磕两下。酒液晃荡着,顺着豁口渗出来,打湿了桌布,他也不擦,只顾着咂嘴:“这碗盛的酒,比新碗够味。”
那天我发烧,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娘用这碗给我熬姜汤,姜片在碗里翻滚,热气裹着姜辣气,从豁口钻出来,呛得我直咳嗽。她端进来时,碗底的热气烫得她直换手,嘴上却哄着:“趁热喝,发了汗就好了。”
姜汤顺着豁口流到手腕上,烫得她“嘶”了一声,却先摸我的额头:“烫不烫?”
后来我才发现,这碗总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爹修农具割破手,娘用它盛清水洗伤口,血水混着铁锈色,在碗底晕开朵怪花。
我摔断腿那阵,娘用它熬骨头汤,油花浮在上面,顺着豁口淌到灶面,结了层黄亮的壳。
就连去年大雪天,爹在院里劈柴冻红了手,也是攥着这碗喝的热水,指腹把碗壁的搪瓷蹭得更亮了。
今早娘又要扔。她拎着碗往垃圾桶走,爹正蹲在门槛上抽烟,眼皮都没抬:“给我。”
他接过碗,往缸里舀了水,晃了晃。水从豁口漏出来,在地上积了小水洼。“你看,”他把碗递过去,“漏得慢了,比去年强。”
娘瞅了瞅水洼,又瞅了瞅他鬓角的白霜,忽然笑了:“留着吧。”
她把碗放回灶台,特意摆在最中间的位置。阳光从窗棂照进来,碗里的水渍闪着光,那道锈迹在光里,倒像块镶进去的红玛瑙。
晌午做饭,我用它盛了半碗米。米粒从豁口滚出来,落在灶台上,我一颗颗捡回去,放进碗里。
爹进来添柴时看见了,蹲下来帮我捡。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捏起米粒的样子,像在拾掇地里的种子。
“这碗啊,”他捏着米粒往碗里放,“跟人一样,磕磕碰碰才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