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根那排瓦罐,是爹从窑厂捡回来的残次品,罐口不是歪了就是缺了块,却被他宝贝似的排在墙根下,用碎砖垫得整整齐齐。他说“瓦罐不挑活,装水不漏,盛土透气,比新罐子实在”。
开春时,娘在最矮的瓦罐里种了葱,歪歪扭扭的罐口刚好圈住葱叶,阳光照下来,葱绿映着瓦罐的土黄色,倒像幅糙笔画。有次我拔葱炒菜,不小心把罐口又磕掉一小块,娘在旁边笑:“没事,它皮实,越磕越有样。”
中间那只罐口最歪的,爹用来存雨水。下雨时,他就把瓦罐往屋檐下挪,雨水顺着罐口的豁口往里淌,“叮咚叮咚”敲着罐底,像在数着雨珠。存满的雨水用来浇院里的月季,花瓣上总沾着点瓦罐的土腥味,倒比自来水浇的更精神。
最边上那只裂了缝的,装着去年的麦种。爹说“这缝透气,麦种不发霉”,罐口盖着块破草帽,是爷爷留下的,帽檐的草绳垂下来,刚好遮住裂缝。有次小妹偷偷扒开草帽,想看看麦种长啥样,结果手一歪,瓦罐滚到地上,麦种撒了一地,她吓得直哭,爹却蹲下来捡麦种,说“没事,捡起来晒晒还能种,瓦罐裂得更开了,正好透透气”。
前几日下暴雨,墙根积了水,瓦罐被泡得发胀,裂缝处渗出点泥水。我想把它们搬到廊下,爹却不让:“让它们泡泡,瓦罐喝足了水才结实。”雨停后,他蹲在瓦罐旁,用布擦着罐身的泥,指腹蹭过那些豁口和裂缝,像在摸老朋友的手。
现在那排瓦罐还在墙根蹲着,歪嘴的盛着雨水,裂缝的装着麦种,最矮的那只里,新栽的小葱又冒出了绿芽。风过时,草帽在罐口轻轻晃,雨水从豁口溅出来,打湿了墙根的青苔。这些不规整的瓦罐,装着的哪是水和种子,分明是日子里的包容——包容着磕碰,包容着缺憾,却在这些不完美里,长出了绿油油的盼头。
檐下挂着的那盏旧马灯,铁皮外壳早被风雨蚀出了斑斑锈迹,玻璃罩上蒙着层灰,提杆处的木柄被磨得油光发亮。是爷爷年轻时赶马车用的,后来车辕朽了,马也卖了,就把这灯摘下来挂在檐下,说是“留个念想”。
灯座里的煤油早就干了,灯芯也成了黑褐色的硬块,但爷爷总爱在傍晚时把它取下来擦一擦。他用粗布蘸着煤油蹭铁皮,锈迹擦不掉,倒把布染得黑乎乎的,他却笑得满脸皱纹:“你看这灯,当年走夜路,全靠它照个亮,赶车时一手握缰绳,一手提灯,灯芯“滋滋”烧着,光打在辙印上,心里踏实。”
去年冬天停电,我翻出这马灯,想试试能不能用。爷爷找出积攒的煤油,小心倒进灯座,又换了根新灯芯,划根火柴点上,昏黄的光一下子涌出来,把屋里照得暖融融的。妹妹凑过来,手指戳了戳玻璃罩,被烫得缩回手,爷爷赶紧把灯往高处提了提:“这灯啊,看着旧,火气还旺着呢。”
开春后多雨,马灯挂在檐下,玻璃罩上总凝着水珠。有次风大,灯绳断了,马灯“哐当”掉在地上,玻璃罩摔出道裂纹。我捡起来要扔,爷爷却摆手:“粘粘还能用。”他找了块透明胶布,沿着裂纹贴了两道,又挂回檐下。现在那道裂纹成了灯的记号,雨天时,雨水顺着裂纹往下淌,像灯在流泪,可到了晚上,透过裂纹的光反倒散得更开,把檐下的石阶都照亮了一小块。
前几日爷爷去赶集,买回个新的LEd灯,亮得晃眼,他却还是习惯傍晚时瞅一眼檐下的旧马灯。“新灯是亮,”他摩挲着马灯的木柄,“可这旧灯啊,照过我年轻时候的路,知道黑夜里哪块石头硌脚,哪段路好走。”
风过时,马灯在檐下轻轻晃,玻璃罩上的裂纹闪着微光,像在跟新灯说悄悄话。这盏带着锈迹和裂纹的旧马灯,装着的哪是煤油,分明是爷爷走了一辈子的路,和那些被灯光焐热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