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的修表铺藏在巷子尽头,门板上挂着块褪了色的木牌,写着“修表·配钥匙”,字是用红漆写的,边角都磨成了粉,倒像是时间自己洇开的痕迹。铺子不大,靠墙摆着两排玻璃柜,里面码着密密麻麻的零件——齿轮泛着银白的光,发条卷成小小的圈,最显眼的是个缺了指针的老座钟,钟面上的罗马数字掉了俩,却被李师傅改成了笔筒,插着几支修表用的镊子和螺丝刀。
“这钟是前清的物件,”李师傅戴着放大镜,正用镊子夹起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齿轮,往一块女士腕表里嵌,“当年从宫里流出来的,机芯上还刻着‘光绪年制’,可惜摆轮断了,修不好了。留着当个念想,也提醒自己,再金贵的东西,少了零件也走不动。”
我凑过去看,那座钟的玻璃罩上蒙着层薄灰,李师傅却总用麂皮擦钟面,说这叫“给老物件留口气”。柜台上摆着个铜制的座钟,滴答声清脆得像冰凌敲玉,李师傅说这是他的“活闹钟”——每天早上七点,这钟准会“当”地响一声,比收音机报时还准。
“这钟啊,比我儿子岁数都大。”李师傅直起身,揉了揉眼睛,镜片后的目光落在玻璃柜里一块碎成两半的手表上,“前两天有个小姑娘来,说这表是她爷爷送的,摔碎了,哭着求我修。你看,表壳碎成这样,机芯却没坏,我给她换了个新壳,刻了行小字‘岁岁平安’,小姑娘高兴得给我鞠了三个躬。”
铺子角落里堆着些等待修理的钟表,有镶钻的女士坤表,有带着划痕的运动腕表,还有个掉了漆的电子表,表带都磨断了,却被主人用红绳捆着,李师傅说这是隔壁王大妈孙子的,孩子怕爷爷骂,自己偷偷送来修,还塞了颗大白兔奶糖当定金。
“修表跟过日子一样,”李师傅拿起那只电子表,用酒精棉擦去表带上的汗渍,“看着是修零件,其实是修人心。你想啊,谁会把不重要的东西送来修?这里面藏着多少念想和故事。”
正说着,门口的风铃响了——那风铃是用废弃的表链做的,风吹过叮当作响。进来个小伙子,手里捧着个老式座钟,脸涨得通红:“李师傅,这钟……我奶奶说它昨晚没敲点,是不是坏了?”
李师傅接过座钟,掂量了两下,又侧耳听了听机芯的走动声,忽然笑了:“你奶奶是不是总爱在钟摆旁边缝鞋垫?”
小伙子愣了愣:“是啊,您怎么知道?”
“这钟机芯没毛病,是摆锤被线缠住了。”李师傅拆开钟壳,果然从摆锤上解下几缕彩色的线,“老太太眼神不好,缝鞋垫时线掉了,缠在摆锤上,钟摆转不动,自然敲不了点。”
他一边给钟上弦,一边跟小伙子说:“你回去跟奶奶说,让她把针线笸箩挪远点,这老座钟啊,脾气倔,见不得乱糟的东西缠着它。”
小伙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李师傅把解下来的彩线团成个小球,塞进玻璃罐里——那罐子里已经攒了不少线头、小纽扣、碎珠子,都是从钟表里拆出来的“杂物”。“你看,”他指着罐子,“这些东西看着小,却能让大物件停摆。过日子也一样,别让那些细碎的烦心事缠住脚。”
夕阳斜斜地照进铺子,落在那只缺了指针的老座钟上,钟面的裂纹里像是藏着光。李师傅拿起麂皮,又开始擦钟面,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宁愿绕远路,也要把钟表送到这小铺来修——这里修的不只是齿轮和发条,更是藏在时间里的牵挂和念想。就像那座老座钟,哪怕走不动了,也有人把它当个宝贝,因为它滴答走过的每一秒,都藏着过日子的温度。
村口的晒谷场刚收完新麦,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麦芒味。张婶蹲在场边,手里编着只新竹筐,青黄的竹篾在她指间翻飞,时不时有细碎的竹屑落在她蓝布围裙上。
“这筐得编得密点,不然装新麦仁会漏。”她低头用牙齿咬断篾条,嘴角沾了点竹绿,“你叔说今年的麦子饱满,磨成面蒸馒头,能吃出甜味来。”
竹筐的雏形已经出来,圆鼓鼓的底,渐收的口,边缘被张婶用细篾勒出匀称的花纹。她拿起一根刚削好的竹条,顺着筐壁的弧度绕上去,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干活有些粗大,却灵活得像有了灵性,每绕一圈,都用拇指把篾条摁得贴贴实实。
“小时候跟我娘学编筐,总把篾条弄断,她就用竹片轻轻打我手背,说‘心急编不出好筐,就像种麦子,得慢慢等它灌浆’。”张婶笑着抬头,额角的汗珠滚到下巴,她抬手用围裙擦了擦,“你看这竹篾,得选当年的新竹,不软不硬,编出来的筐才结实。放久了的老竹发脆,装重东西准散架。”
场边堆着几捆刚脱粒的麦秸,金黄的秆子被晒得干透,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张婶时不时抓起一根麦秸,塞进筐壁的缝隙里擦一擦,说是能磨掉竹篾的毛刺,免得扎手。
“等这筐编好了,先装两斤新麦仁给你李奶奶送去。”她低头继续编筐口的沿,“她牙口不好,新麦仁煮的粥软和,好消化。前阵子她还念叨,说去年的陈麦吃着发涩呢。”
竹筐渐渐成型,阳光透过篾条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撒了把碎金子。张婶把最后一根篾条收尾,用麻绳牢牢系住,然后把筐倒扣在地上,轻轻踩了踩——筐身稳稳当当,没发出一点松动的声响。
“成了!”她把竹筐翻过来,往里面塞了一把新麦,晃了晃,果然一粒没漏。麦仁在竹筐里滚动,发出“簌簌”的轻响,混着竹篾的清香,像在说丰收的悄悄话。
几个孩子从场边跑过,手里攥着麦穗,看见新竹筐,都围过来看。“张婶,这筐能装多少枣子呀?”最小的孩子仰着小脸问。
张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能装下你摘的所有枣子,前提是你得帮着晒麦子。”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应着,又跑开了,麦芒在他们身后飞飞扬扬。
张婶把竹筐抱起来,往家走。筐沿蹭着她的胳膊,留下淡淡的竹痕。新麦的香气从筐缝里钻出来,和她身上的皂角味混在一起,让人觉得,这日子就像这竹筐,看着朴素,却装满了踏实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