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头那只旧枕套,是粗棉布的,底色早就洗成了米白,上面印的小碎花褪得只剩淡淡的影子,像蒙着层雾。边角磨出了毛边,侧边有个补丁,是用同色的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把裂开的口子锁得牢牢的。
这是妈妈做姑娘时绣的,她说当年在灯下绣了半个月,针脚扎得密,就盼着嫁个踏实人,枕着这花睡安稳觉。后来真的嫁给了爸爸,这枕套就跟着她进了门,一用就是三十年。爸爸总说:“这枕套比新的舒服,棉布吸汗,贴着脖子不燥。”
有回我夜里尿床,把枕套浸得透湿,怕挨骂,偷偷藏在床底,结果捂出了霉斑。妈妈发现了,没打也没骂,拆下来用皂角水搓了又搓,晒在院里的绳子上,棉布被太阳晒得硬挺挺的,霉斑却没完全褪掉,留下几块浅黄的印,像贴了片枯叶。我以为她会扔掉,她却重新缝好套回枕芯,说:“有点印怕啥?日子哪能一点不脏呢。”
现在枕套上的碎花几乎看不见了,补丁的布也磨得发亮,可妈妈还是舍不得换。她说:“这布上有我的汗味,有你小时候的奶味,还有你爸打呼的热气,换了新的,睡不着。”有次我买了对真丝枕套回来,她试了一夜,第二天又换回旧的,说“滑溜溜的,不贴心”。
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床头,枕套的影子方方正正的,像块安静的棉田。我摸了摸那磨毛的边角,粗棉布的纹路蹭着指尖,有点糙,却让人心里踏实。这枕套哪是块布啊,分明是妈妈用半辈子的时光,一针一线缝起来的家,有点旧,有点破,却裹着最暖的梦。
夜里翻身时,偶尔会摸到补丁的针脚,硌得慌,却忽然明白妈妈的心思——日子就像这枕套,磨出毛边才软和,缝过补丁才结实,那些褪了的花、留着的印,都是日子长出来的根,扎在枕头上,也扎在心里。
窗台上那只铁皮盒,边角都锈成了红褐色,搭扣早就坏了,只用一根细铁丝随便缠了两圈。盒盖上画的小熊图案,耳朵被岁月啃得只剩个轮廓,倒像是长了两撮毛的土豆。
这是我上小学时的“百宝箱”。那时候总爱把捡来的“宝贝”往里塞:半块断了芯的铅笔,洗得发白的玻璃弹珠,还有张皱巴巴的“三好学生”奖状——其实是同桌的,我羡慕了好久,趁她不注意偷偷塞进来的,后来被妈妈发现,追着我打了半条街。
早上晒被子时,风把铁皮盒吹得晃了晃,盒盖“咔哒”一声开了条缝,露出里面的“宝藏”。我蹲下去看,居然翻出颗用糖纸包着的话梅糖,糖纸都粘在一起了,摸着硬邦邦的,大概是去年过年时藏的。还有枚生锈的别针,当年总用它别红领巾,结果别针扎进了手指,哭着跑回家,是爸爸用镊子给我拔出来的,还骂我“毛手毛脚”。
妈妈路过看见,笑着说:“这盒子早该扔了,你小时候总抱着它睡觉,说里面有会发光的星星。”我捏着那颗话梅糖,忽然想起某个夏夜,我把萤火虫塞进去,半夜爬起来看,盒子里一闪一闪的,真以为装了星星。后来萤火虫死了,我哭了好久,爸爸就用彩纸剪了好多小星星,让我贴在盒盖上,说这样星星就永远活着了。
现在盒盖上的彩纸星星早就掉光了,只剩几个浅浅的胶印。但我还是把盒子推回原位,用铁丝把搭扣缠紧了些。风再吹过时,它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像个守着秘密的老人——那些幼稚的、吵闹的、带着糖味的回忆,都被它锁在锈迹里,比任何精致的收纳盒都珍贵。
傍晚时,夕阳照在铁皮盒上,锈迹反射出细碎的光,倒真像落了一地星星。我忽然懂了,有些东西看着旧,其实是因为装了太多时光,重得挪不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