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镜鉴真容
铜镜映出的容颜令宁婉悦指尖微颤。镜中女子眉似远山含黛，眸若晨星坠潭，鼻梁如琼玉雕琢般挺直，唇瓣恰似三月桃花浸着露水。只是那眼底深处萦绕的疲惫与迷茫，像团挥之不去的雾霭，昭示着方才经历生死劫难的痕迹。她伸手触碰镜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尖，恍惚间竟觉这具皮囊与灵魂尚在磨合期。
“夫人当心。”贴身侍女春桃捧着檀木梳急急上前，乌木梳齿间嵌着细碎珍珠，随着动作折射出细碎银芒。宁婉悦顺势接过梳子，入手便是沉甸甸的分量——这把陪嫁而来的螺钿梳，原主总爱用它梳理长发，却在落水那日被湖水泡得发胀变形。此刻握在手中，倒像是命运递来的警示。
梳齿划过青丝时发出沙沙轻响，宁婉悦盯着镜中逐渐整齐的发髻，思绪却飘向了远方。前世作为急诊科医生，她惯于站在手术室无影灯下，穿着利落白大褂与时间赛跑；而今垂落在肩头的鸦青色长发，缀着累丝金凤步摇，每一步都似踩着千斤重担。镜框边缘雕着缠枝莲纹，花瓣间隙漏进的光斑在她脸上跳动，恍若前世心电监护仪上的绿色波纹。
“夫人今日想梳何种发式？”春桃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少女双手交叠于腹前，杏眼中盛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宁婉悦望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原主那些过于繁复的发饰曾压得她脖颈生疼。“就梳简单的堕马髻吧。”话出口的瞬间，她看见春桃睫毛剧烈颤动，显然没想到向来最爱孔雀开屏般华丽发式的夫人会做此抉择。
梳妆匣里的珠翠叮咚作响，春桃熟练地取出一支羊脂玉簪。宁婉悦却摇了摇头：“不必戴那些沉重东西。”她指着匣底一支素银扁方簪，“这个便好。”春桃捧着簪子的手顿了顿，那支朴素的银簪还是去年生辰时老夫人赏的，原主嫌它不够体面，从未用过。
镜中渐渐成型的堕马髻简洁利落，几缕碎发垂在耳畔，倒衬得那张脸愈发清丽。宁婉悦抚过鬓边，触到耳后一道浅淡疤痕——那是原主幼时顽劣爬树留下的印记。前世今生的记忆在此交织，她突然明白为何初见铜镜时会有刹那恍惚：这张脸既陌生又熟悉，像是命运特意准备的容器。
“去把我那套月白色襦裙拿来。”宁婉悦转动着梳妆台上的胭脂盒，指尖掠过螺子黛、花钿盒、口脂瓶，最终停在装着蔷薇水的琉璃瓶前。春桃又是一怔，往日里夫人最爱石榴红织金马面裙，说是衬得人贵气逼人。如今这般素净的要求，倒像是换了个人。
更衣屏风后，春桃抖开衣裳的手都在发抖。月白色软烟罗上只绣着几枝墨竹，针脚细密却毫不张扬。这是上个月苏绣坊新制的夏衣，原主瞧着嫌素净，至今连标签都没剪掉。“以后这类衣裳多备几套。”宁婉悦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换上素衣转身的刹那，宁婉悦几乎认不出镜中人。没有了满头珠翠的压制，那张脸仿佛褪去了厚重油彩的水墨画，眉眼间的灵动尽显。她抬手抚过领口刺绣，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这是江南最好的绣娘用冰蚕丝绣的，一针一线都透着匠人的心血。原主却总嫌弃不够华丽，宁可穿勒得喘不过气的锦缎。
“把妆奁里的浓胭脂都收了吧。”宁婉悦对着镜子轻点朱砂，只在唇峰染了淡淡一抹。春桃捧着胭脂盒的手又开始发抖，那些西域进贡的玫瑰胭脂，可是夫人从前每日必用的。“以后就用这种浅茜色。”她指了指妆匣角落里的小瓷罐，那是上次太医开的养身药方里附赠的。
窗外玉兰树的影子投在菱花窗棂上，宁婉悦起身推开雕花木窗。晨风裹挟着花香涌入，吹起案头摊开的《千金方》。书页哗哗翻动，停在“妇人产后诸疾”篇，墨迹未干的批注还带着潮气——那是她昨夜替婆婆诊脉后写下的药方。远处传来丫鬟们洒扫庭院的声响，混着厨房熬煮药材的气息，构成这幅深宅日常图景。
“夫人……”春桃突然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触到织锦地毯。宁婉悦转身时带起一阵风，袖摆扫过案头砚台，惊起几点墨星。“奴婢该死，不该妄自揣测夫人心意。”少女声音发颤，双手捧着刚拆下的金丝八宝攒珠冠，掌心已被勒出红痕。
宁婉悦弯腰扶起她，触到对方冰凉的手心。“起来吧。”她语气温和却不容抗拒，“往后我的规矩只有一条：老实本分做事，莫要再生事端。”春桃抬头时眼眶泛红，这才看清夫人眼中并无怒意，反而有种看透世事的通透。
梳妆台下暗格里的东西让宁婉悦瞳孔微缩。褪色的平安符、断齿的银剪刀、还有半块刻着古怪符文的玉珏。这些东西胡乱塞在红绸布里，像是被人刻意遗忘的证物。她合上暗格时手指顿了顿，窗外恰好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三更天就要过去了。
书房方向隐约传来咳嗽声，宁婉悦整了整衣袖往外走。路过回廊时瞥见西厢房亮着烛火，窗纸上投出两个凑近的脑袋影子。她驻足片刻，听见模糊的对话飘来：“……当真改了性子？”“许是落水吓破了胆……”尾音被夜风吹散，她拢紧披帛继续前行。
萧老爷子的房间弥漫着浓浓的药香，宁婉悦轻轻叩门。屋内传来瓷器相碰的脆响，随即是婆婆略带倦意的声音：“进来吧。”雕花拔步床上挂着青纱帐幔，老人靠在堆砌的软枕上，面色蜡黄却目光清明。“爹觉得今日的药可还入口？”宁婉悦坐在床沿，亲自端起汤药吹了吹。
“倒是比往日顺口些。”萧老爷子咽下药汁，枯瘦的手抓住女儿手腕，“你这孩子，何时学的医术？”宁婉悦指尖搭上他腕间脉搏，感受着微弱却顽强的跳动：“前些日子闲着无聊，翻了两本医书解闷罢了。”话虽如此，她心里清楚，原主那个草包绝不可能懂这些，此刻越是低调越好。
走出房门时撞见管家领着几个管事模样的人过来请安，宁婉悦微微颔首算是见过。人群散去后，她叫住正要退下的周管家：“明日开始，厨房每日给老爷准备的药膳改用我拟的方子。”老管家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躬身应诺。
回到住处已是寅时三刻，宁婉悦却没有睡意。她点亮书桌上的青铜灯盏，展开宣纸研墨。笔锋游走间，先是列出府中众人的姓名籍贯，又在旁侧标注着观察到的细节：春桃左手小指微跛、周管家右耳缺失半片耳垂、厨房王婶总把抹布叠成特定形状……这些看似无关的细节，或许正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晨光初现时，宁婉悦终于放下笔墨。窗外传来早莺的啼鸣，她推开窗户深深吸气，清凉的空气灌入肺腑。院中几株新开的芍药迎着朝阳舒展花瓣，露珠顺着叶脉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她知道，从今日起，这具身体真正属于她了。
梳洗罢打开衣柜，果然见着春桃按吩咐备好的素净衣裳。最上层挂着件水红色缠枝莲纹褙子，针脚细密却颜色雅致。宁婉悦指尖抚过衣襟，突然想起前世母亲常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在这吃人的深宅里，锋芒毕露未必是好事，但藏拙守愚更需要智慧。
早饭时分，婆母派人送来新采的莲子羹。青瓷碗底沉着几颗饱满的湘莲，浮着桂花蜜的甜香。宁婉悦舀起一勺慢慢品尝，舌尖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正是昨日药方里的黄芩味道。看来有人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连饮食都要插手。
“夫人可用些点心？”春桃捧着食盒候在一旁，盒子里摆着玫瑰酥、绿豆糕等精致茶点。宁婉悦摇头示意不用，目光扫过丫头们垂下的脸庞。记得原主从前稍有不满便拿婢女撒气，如今骤然转变，她们不适应也在情理之中。
上午巡视各处时，宁婉悦特意绕道去了库房。积年的灰尘味扑面而来，货架上码放着绫罗绸缎、珍稀皮毛。她随手抽出匹湖蓝色杭罗，阳光下可见细密的水波纹路。“把这匹料子裁两件夏衣。”她吩咐管事，“一件给我，另一件送到西院。”众人皆知西院住着不受宠的二叔，这位突然的关照让管事愣怔当场。
午睡醒来已是申时，宁婉悦唤人传膳。餐桌上摆着清蒸鲈鱼、翡翠虾仁、时蔬豆腐羹，皆是清淡爽口的菜肴。她夹起一块鱼肉细细品咂，鲜嫩适口却不失本味。比起往日那些油腻厚重的宴席，这样的饮食才养人。
饭后消食时路过花园，正碰上几位小姐太太赏花。为首的大嫂穿着绛紫色牡丹纹宽袖襦裙，头上插着颤巍巍的九鸾衔珠金凤钗。见到宁婉悦只穿了件月白色宋锦褙子，不由露出诧异神色：“妹妹今日怎穿得这般素净？”宁婉悦福身行礼，笑答：“近日暑气重，穿着清爽些自在。”话音刚落，便听有人轻嗤：“到底是乡下出来的，不懂规矩。”
夜色降临前，宁婉悦独自坐在凉亭纳凉。石桌摆着棋盘，黑白棋子已摆成残局。她执起黑子落在天元位，月光下棋子泛着幽幽光泽。远处传来护院家丁巡夜的梆子声，惊起几只宿鸟掠过水面。池中荷花开得正好，粉白花瓣在暮色中笼着薄雾，像极了前世IcU病房外的太平间。
“夫人小心着凉。”春桃捧着薄毯走来，脚步轻盈得像片落叶。宁婉悦接过毯子披在肩上，闻到淡淡的皂角香气。“坐吧。”她拍了拍身旁石凳，“说说你可知的那些旧事。”春桃浑身一僵，犹豫片刻才开口：“奴婢不敢妄议主子……”“让你说什么就说。”宁婉悦截断话头，目光落在池中摇曳的荷影上。
夜风渐起时，宁婉悦回到了房间。梳妆台上摆着新换的妆容用品，都是按照她要求的样式准备的。铜镜映出她略显疲惫却坚定的脸，眼角似乎比白天更深了些。她拿起螺子黛勾勒眉形，这一次没有追求流行的远山眉，而是画出英气勃勃的剑眉。镜中的女子顿时多了几分飒爽之气。
熄灯躺上床榻时，宁婉悦听见屋顶传来瓦片轻响。她翻身面向外侧，右手悄悄摸到了枕下的银簪。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栅栏状阴影，如同牢笼困住了无数人的命运。而在这座看似繁华的侯府里，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生活，包括她自己。
五点时分，宁婉悦准时起床练字。狼毫笔饱蘸松烟墨，在宣纸上写下“慎独”二字。墨迹未干时，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春桃慌慌张张跑进来：“夫人不好了！老太太突发急症！”宁婉悦扔下笔起身，裙摆扫过砚台溅起几点墨星，恰似黎明前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