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回荡。他猛地向后踉跄半步,扶住了冰凉的御案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那双锐利的龙目死死盯着沈玦,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孩子……都生了?!” 皇帝的声音因极致的震惊而微微颤抖,他指着沈玦,指尖都在发颤,“沈玦……你!你……三年!连三年你都等不了吗?!你将朕的旨意,将朝廷的颜面,将人伦纲常,统统置于何地!”
他胸口剧烈起伏,脑中瞬间闪过陆明璃那看似柔弱温顺的模样,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头顶,语气刻薄而冰冷:
“好一个陆明璃!好一个贞洁烈女!竟敢……竟敢如此不知廉耻,勾引小叔,秽乱门庭!她……”
“陛下!”
沈玦猛地抬起头,打断了皇帝盛怒下的斥责。他脸色苍白,是豁出一切的决绝与不容玷污的维护。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斩钉截铁:
“此事与明璃无关!全是臣一人之过!”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龙颜,不再回避,将那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往赤裸裸地揭开:
“陛下明鉴!陆明璃冲喜嫁入永昌侯府!她入门当晚,臣的兄长沈琰便病逝,他们二人……并无夫妻之实!”
“她自嫁入侯府,便等同于守寡,幽居后院,谨守本分,何来勾引之说?是臣!是臣觊觎其容貌性情,是臣按捺不住私心,是臣对她……强取豪夺,逼迫于她!一切罪责,皆在臣身!明璃她……从头至尾,都是身不由己!”
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皇帝站在原地,脸上的震怒尚未完全褪去。他看着跪在下方,将一切罪责揽于自身,只为护住那个女子的臣子,一时竟不知该怒其不争,还是该……叹其用情至深。
“来人!”皇帝饱含震怒的声音在御书房内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将沈玦……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两名身着金甲的御前侍卫应声而入,一左一右,沉默而有力地架起跪在地上的沈玦。沈玦没有挣扎,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侍卫将他带离了这座决定他命运的殿堂。那挺直的脊背,在离去时,依旧带着一份不悔的孤绝。
翌日,沈玦因“忤逆圣意,罔顾伦常”被打入天牢的消息,瞬间传遍了京城。
三皇子府内,宇文铭初闻此讯,先是一愣,随即脸上血色尽褪,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
“他回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还主动向父皇坦白了一切?!”他声音愤怒到了极致,“废物!一群废物!人都回到京城,进了天牢了!你们还在江南给本王探查?!探查什么?!探查一座空院子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意识到自己精心布局、耗费数月人力的监视,竟成了天大的笑话,沈玦就在他眼皮底下,安然回京,还主动面圣坦白了!这让他之前的种种谋划,都变成了徒劳无功的小丑行径!
永昌侯府内,老侯爷沈崇得知消息,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他立刻命人备轿,心急火燎地直奔宫门求见。
御书房外,沈崇跪在冰冷的石阶上,老泪纵横:“皇上!皇上!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可沈玦他……他只是一时糊涂啊皇上!”
殿内传来皇帝冰冷含怒的声音,隔着殿门都清晰可闻:“沈侯爷,你真是养了个好儿子!朕的旨意尚且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你让朕,如何容他!”
沈崇闻言,浑身一颤,如遭雷击,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
陆府之中,气氛同样凝滞得可怕。
陆父脸色铁青,将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桌上,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射向陆母:“你告诉我!璃儿当初执意要去江南,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真只是散心?!”
陆母被他骇人的目光逼视,指尖冰凉,嘴唇哆嗦着,还想强撑:“老爷……确实是去散心……”
“散心?!”陆父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骗我?!如今朝廷上下都传遍了!她……她竟然在江南怀孕生子!这么大的事,你也敢帮着瞒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一家之主,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陆母被他吼得浑身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她踉跄一步,扶住椅背才勉强站住,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老爷……你……你都知道了?怎么会……”
“怎么会?!”陆父痛心疾首地指着门外,“沈玦都因此事被打入天牢了!你还以为能瞒得住吗?!糊涂!你们真是糊涂啊!这是要将我们陆家,也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陆母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椅子上,掩面痛哭起来。
消息传来时,陆明璃正在窗下给昭儿换尿布。她的手只是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动作,仔细地将柔软的棉布系好,仿佛听到的不过是寻常天气变化。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她将孩子交给乳母,起身更衣。选的是一身再素净不过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发间也只簪一支素银簪子。
“备车,回陆府。”她对秋云吩咐,声音没有半分波澜。
陆明璃目不斜视,径直入内,穿过熟悉的回廊,来到了父亲的书房外。
她轻轻叩门,待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才推门而入。
陆父正站在书案前,提着笔,却久久未落,宣纸上晕开了一团墨迹。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怒气,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痛的无力。
陆明璃没有哭诉,也没有跪下哀求。她只是走到书案前,依着礼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万福,声音清晰而平静:“父亲。”
陆父放下笔,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从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下,看出些什么。良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语重心长,带着一丝疲惫:
“你回来了……。外面那些风言风语,想必你也听到了。”他没有直接质问,而是用一种近乎沉重的口吻说道,“璃儿,你告诉为父,你与沈玦……究竟走到了哪一步?那江南的孩儿……”
“是沈玦的骨肉。”陆明璃抬起眼,坦然迎上父亲的目光,没有回避,“女儿与他是真心相许。”
陆父闭了闭眼,脸上最后一丝侥幸也褪去了。他绕过书案,走到女儿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敲在陆明璃心上:
“璃儿啊璃儿,你可知如今是什么境地?沈玦已被打入天牢!罪名是忤逆圣意,罔顾伦常!这是滔天大罪!皇上如今没有立刻下旨牵连于你,没有追究陆家,已是格外开恩了!”
他的话语里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深切的、为人父的忧虑与无力:“为父不是不想帮,而是不能帮,也不敢帮啊!此刻若去求情,非但救不了沈玦,将整个陆家都拖入泥潭!你让为父……如何是好?”
陆明璃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话,她早已预料到。她今日回来,并非为了求得父亲的援手,而是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需要亲耳听到这朝堂之上的风声。
她看着父亲鬓边新添的白发,心中酸涩,却依旧挺直着脊背,轻声道:“女儿明白了。父亲有父亲的难处,女儿……不怨您。”
她再次福了一礼,动作依旧从容:“女儿告退。”
陆父望着女儿单薄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剩下一声沉郁的叹息,在书房内久久回荡。
从父亲书房出来,陆明璃并未直接离开,而是转去了母亲所居的内院。
陆母早已得了消息,正坐立不安地在房中等着。见女儿进来,她急急上前,也顾不得礼数,拉住陆明璃的手,上下仔细打量,见她除了神色略显疲惫,身形并未消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眼圈却先红了。
“璃儿……”陆母的声音带着哽咽,拉着她在榻上坐下,目光里满是心疼与忧惧,“你……你身子可还好?那孩子……孩子们呢?都平安吗?”
“劳母亲挂心,女儿无恙。昭儿和曦儿也都好,在别院由乳母照看着。”陆明璃轻声回答,反手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给予一丝无言的安慰。
陆母看着她这般平静的模样,心中更是酸楚难当。她岂会不知女儿此刻承受着怎样的压力?眼泪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拍着女儿的手背,声音低哑:“苦了你了……我的璃儿。往后这路,怕是步步荆棘,难啊……”
她顿了顿,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强打起精神:“无论如何,娘总是站在你这边的。走,带娘去看看两个孩子,可好?我这做外祖母的,还没见过他们呢。”
陆明璃看着母亲眼中真切的关怀与决心,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暖意。她点了点头,扶着母亲起身,母女二人相携着向外走去。
马车驶回沈玦那处隐秘的别院。然而,就在马车即将抵达门口时,陆明璃透过车窗,远远便瞧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永昌侯沈崇,独自一人,未带随从,只穿着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静静地立在别院门口的寒风里。雪花零星飘落,在他肩头染上点点白霜,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沉沉地望着马车驶来的方向,不知已等候了多久。
马车在别院门前缓缓停稳。陆明璃扶着母亲下车,脚步微顿,还是走上前,对着风雪中那道肃立的身影,依礼微微福身:“见过侯爷。”
沈崇的目光在她苍白却沉静的面上停留片刻,那双与儿子极为相似的锐利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色。他抬手拂去肩头的落雪,声音比这冬日寒风更显沉郁:
“明璃……”他唤了她的名字,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最终只是侧身让开道路,低声道:“外面风雪大,先进去再说吧。”
一行人沉默地走进温暖的内室。乳母抱着两个孩子上前,沈崇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他看着襁褓中那两张相似的小脸,看着他们酷似沈玦幼时的眉眼,紧绷冷硬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柔和下来,甚至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
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却又在中途生生停住,握成了拳缓缓收回。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痛:
“我来……看看孩子。”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而苦涩的回忆,目光重新落回陆明璃身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与怅惘,“早知你与沈玦……会有今日这般牵扯不断的情愫,当初,就不该让你进府冲……”
那个“喜”字终究未能说出口,化作一声长长的、饱含着无尽悔意与无奈的叹息:“哎……罢了,罢了。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