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虫子,在透明的琥珀里挣扎。
我把自己关在宿舍,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手机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屏幕却始终是死寂的黑色。
我怀抱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渺茫希望,期盼它能突然亮起,显示出那个熟悉的名字。也许她会解释,说一切都是误会,或者……哪怕只是再说一句“对不起”。
方夏和黄娇先后来找过我。方夏只是沉默地放下一瓶水,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什么也没问。
黄娇则试图用她那种咋咋呼呼的方式活跃气氛,问我是不是跟简宁吵架了,看着我空洞的眼神,沐恩还是把黄娇拉走了。
“操!我他妈真是个傻逼!”峻阁猛地一拍大腿,喊道,“找刘一啊!简宁不是一直在他那儿唱歌吗?他肯定知道点什么!”
对,刘一!我们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行人冲出宿舍,直奔烟雨酒吧。
下午的酒吧还没开始营业,空旷而冷清。
刘一正在吧台后对着账本,看到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合上了本子。
“刘哥,”我声音沙哑得厉害,“简宁走了,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刘一抬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淡漠的神情。“她走了。”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张敦海急了,一步跨上前:“走哪去了?为什么走了?你他妈倒是说清楚啊!”
刘一的眉头皱了一下,即便以他这么好的脾气,也被海哥这态度弄得有些不爽。
他没看张敦海,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任戟,走了就是走了,这个圈子,是走是留,全凭自愿。振作起来,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
“放屁!”峻阁瞬间炸了,指着刘一,“你说得轻巧!那个季翔,别说你不认识!你……”
“够了!”
刘一终于怒了。
我能感觉到,他其实对我抱有同情,但峻阁和张敦海的连番挑衅,以及那些他显然无法言说的事情,终于耗尽了他的耐心。
他能容忍到现在,已经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他不再废话,只是朝旁边偏了下头。
九章立刻上前,说道:“几位,请吧。”
我们被半请半推地赶出了酒吧。
峻阁还在门口跳着脚骂骂咧咧,我却只觉得浑身颤抖,最后一丝希望,仿佛也随着酒吧大门的关闭而被斩断。
就在这时,江帆追了出来。
这个平时总是画着精致妆容,冷艳又疏离的女人,此刻心软了。
“任戟,”她拉住我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语气中的关切,就像是我的姐姐,
“你听我说,简宁和季翔……他们确实有渊源,但绝不是你想的那种肮脏关系!具体情况我也说不太清楚,里面很复杂,简宁她……她确实有很多事情瞒着你。”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她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这句话,让我那颗已经沉到谷底的心,猛地又颤动了一下,一丝微弱的、可悲的希望重新燃起。
但江帆随即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可是……忘了她吧,任戟。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说完,拍了拍我的手臂,转身回去了。
我们几个人像孤魂野鬼一样,呆呆地站在傍晚的街头,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向何方。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于典。
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于典带着哭腔的声音:“任戟……简宁……她退学了……办完手续就走了,连寝室都没回……”
我握着手机,说不出话,太多的悲伤已经让我失去了反应能力。
于典啜泣着继续说:“她走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体育系的马建翔……好像是因为马建翔......以前送过她一个挺贵重的礼物,她走之前特意去还给他……”
马建翔。那个曾经的情敌。
“你们别跟着我。”我对张敦海他们说,声音疲惫不堪,“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我在师范学院体育馆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从天光微暗一直蹲守到夜幕完全降临。
终于,我看到马建翔独自一人,拖着疲惫的步伐从体育馆里走出来。
他同样失魂落魄,低着头,肩膀垮着。
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一种奇异的共鸣击中了我,眼前这个人,恐怕是此刻世界上唯一一个,能与我同病相怜的人。
我站起身,喊住了他。
“马建翔……”我走上前,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在巨大的痛苦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我几乎是哀求着他,“她……简宁……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他冷笑一声,绕开我就要走。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动用武力阻拦,而是伸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羞耻的卑微语气说:“求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你可以揍我一顿……或者……我给你跪下……”
马建翔停下脚步,回过头看我。
路灯的光线忽明忽暗,我看清了他眼中的情绪,怨恨,嫉妒、羡慕、恨铁不成钢,甚至……还有同情。
他二话没说,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躲,也没有挡,这反而让我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
身体的疼痛,似乎比心里那无休无止的绞痛要好受一些。
他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一拳之后,紧接着是更多的拳头,还有暴风骤雨般的踢踹。我没有像往常打架那样护住头,只是蜷缩起身体,任由他的愤怒和痛苦倾泻在我身上。
我甚至在心里默默地想:打吧,就这样打吧。
我理解他的愤怒。是我从他身边抢走了简宁,却没有照顾好她,现在她走了,他把所有的气都撒在我身上,也是应该的。
就这样打死我吧,那样……或许我就解脱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建翔突然停了手。
他喘着粗气,走到一边,颓然坐下,颤抖着手点上了一根烟。
我躺在地上,感觉自己的魂魄好像已经飘走了,飞到了一个很远、很安静的地方,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马建翔突然开口了:“她说……谢谢你。”
我已经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地问:“……谁啊?”
马建翔吸了一口烟,烟雾在夜色中缭绕,“她说,‘谢谢你那么难过,弄得她也难过的像死一样’,她说她本以为爱情是件奢侈品,许多人终其一生拥有过的,可能也仅仅是一段关系……”
我依旧浑浑噩噩:“……谁啊?”
马建翔突然哽住了。
他猛地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还能有谁?你爱着的人,我爱着的人……一直照顾着我们的人,托我照顾你的人,被你逼走的人,让我们俩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的人!”
我呆呆地看着他。我现在肯定狼狈极了,浑身尘土,失魂落魄,鼻涕、眼泪和脸上的血迹糊在一起。
马建翔看着我这副模样,突然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他说,“因为我见到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完了,你赢了。”
“因为你比我更可怜巴巴,更像一个废物,一个软蛋,更像一滩扶不起的烂泥。因此,你会得到她全部的怜惜和母性……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就是要把我们这些烂泥捏成人型,让泥巴也有自尊,让泥巴也有爱。”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和简宁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的意识。
她带我逛街,帮我买衣服,教我待人接物的道理,在我迷茫时为我出谋划策,为我规划模糊的未来,帮我修改学生会竞选的演讲稿,拉着我一起去图书馆学习……
她在潜移默化中,一点点地改变着我,试图把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而我呢?我又给了她什么?除了无尽的麻烦、冲动带来的风险,以及此刻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痛苦?
就像江帆说的,简宁喜欢我,根本不是因为我体育好、打架厉害,相反,这些可能正是她想要帮我剥离的减分项。
那一刻,我对简宁所有的怨怼和不解,都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愧疚和思念。
马建翔站了起来,脸上已是泪流满面。他将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扔到我身边。
“我真羡慕你……”他声音哽咽,“你能放下所有自尊,像一条哈巴狗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而我做不到……”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然后转身,踉跄着融入了夜色中。
我把地上的信纸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那时简宁留给我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