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一役的惨败,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赤眉军主战派,尤其是前线统帅石虎的头上。然而,败绩的耻辱与元老院特使抵达后的申饬和掣肘,非但未能让这头暴戾的猛虎收敛爪牙,反而激起了他更深的怨愤与逆反之心。黑石堡大营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
特使名为犒军,实则监军,手持元老院令牌,严令石虎“谨守营垒,不得浪战,以待后命”。这无疑是将石虎这柄锋利的尖刀,硬生生按回了刀鞘。营中粮草补给虽未断绝,但明显能感到河间府方向的拖延与冷淡。而被宸军释放回来的伤兵们带回来的流言,更是在军中悄悄蔓延——“元老院的老爷们怕了宸国”、“石将军成了弃子”、“咱们这仗打得憋屈”……军心,在悄无声息中浮动。
石虎每日在营中焦躁地踱步,看着对面宸军防线日益坚固的工事和隐约传来的操练声,怒火中烧。他几次想要点兵出营,哪怕是小规模的偷袭,也要挽回颜面,却都被特使以强硬态度阻止。双方的关系,已降至冰点。
“该死的酸儒!胆小鼠辈!”石虎在自己的大帐内,一拳砸在案几上,杯盏震落,“若非他们拖后腿,我早已踏平鹰嘴崖,兵临清远城下!”
其麾下几名心腹将领亦是愤愤不平:“将军,元老院如此行事,寒了将士们的心啊!如今营中流言四起,士气低落,长久下去,恐生变乱!”
“不如……”一员裨将压低声音,“我们绕过特使,夜间派死士袭扰宸军哨卡,制造摩擦,逼特使不得不战?”
石虎眼中凶光闪烁,显然心动,但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不可!特使手持令箭,若公然违抗,便是叛逆大罪。元老院正愁找不到借口收拾我们。”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等!老子倒要看看,元老院能忍到几时!镇北军在东面步步紧逼,他们迟早要求着我们打仗!”
于是,赤眉军前线陷入了诡异的静坐战。大军龟缩营内,每日只是例行巡逻、操练,偶尔有小股部队在边境线附近与宸军斥候发生短暂接触,也是浅尝辄止,迅速脱离。这种僵持,对补给线更长、内部有分歧的赤眉军而言,无疑是一种慢性消耗。
与此相反,宸国这边,却充分利用了这宝贵的喘息之机。
前线,大将军李大牛严格执行赵轩的方略,毫不懈怠。他利用缴获的军械和自身工坊的产出,进一步加固了从鹰嘴崖到一线天的整条防线,深挖壕沟,增筑箭塔,布设铁蒺藜。同时,轮番抽调各军至前线进行实战化轮训,让新兵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感受战场氛围,磨练技艺。斥候活动则更加频繁,牢牢掌握着战场主动权。宸军士气高昂,严阵以待。
后方,宸公赵轩的目光,则投向了更深层次的内政改革。张诚主导的《宸国田赋律》推行已见成效,但赵轩认为,这还远远不够。在听取了周福关于财政收支的详细报告后,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他心中成型。
这一日朝会,赵轩提出了酝酿已久的新政——“摊丁入亩,火耗归公”。
“现今赋税,丁税、田赋分开征收,弊端甚多。”赵轩对众臣阐述,“富者田连阡陌,丁税不过九牛一毛;贫者无立锥之地,丁税却如泰山压顶。此非公平之道,亦不利人口滋生。朕意,将丁税摊入田亩之中,有田者纳粮,无田者免役,按田亩多寡、肥瘠统一征收赋税。此外,各地征收赋税,以粮米、布帛折银上缴,其间必有损耗,谓之‘火耗’。以往此耗皆由州县自行收取,中饱私囊者众。今将此耗定额,归入国库,州县官吏另发‘养廉银’以为补偿。”
此议一出,朝堂之上顿时掀起波澜。张诚、周福等务实之臣,略一思索,便觉此法若能推行,可极大减轻贫民负担,刺激人口增长,增加国库收入,且能遏制官吏贪墨,实为富国强兵之良策,纷纷表示赞同。
然而,此策却触动了另一部分人的根本利益——那便是拥有大量田产的士绅豪强,以及部分可能依靠“火耗”牟利的旧吏。朝堂之上,几名出身士族或与地方豪强关系密切的官员,顿时面露难色,虽不敢明着反对,却纷纷以“祖制不可轻改”、“恐引地方动荡”、“需从长计议”等理由婉转劝阻。
“此事,朕意已决。”赵轩态度坚决,不容置疑,“丞相府会同治粟内史府,即刻制定细则,先在安澜郡试行,待成熟后,推广全国。御史台严加监察,有阳奉阴违、阻挠新政者,无论身份,严惩不贷!”
赵轩深知,任何触及既得利益集团的改革,必然伴随阵痛。但他更清楚,若不革除积弊,宸国的根基便无法真正牢固。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新政的风声很快传出朝堂,在安澜郡乃至整个宸国引起了巨大反响。无地或少地的平民、佃户欢欣鼓舞,对宸公感恩戴德。而许多士绅豪强则忧心忡忡,暗中串联,商议对策。一股暗流,在宸国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开始涌动。
就在这内外交织的复杂局势中,一个突发事件,彻底打破了边境的僵持。
启元二年秋,一个月色昏暗的夜晚。赤眉军特使在其营帐中,离奇暴毙!死因经随行军医查验,竟是中了剧毒!而在他临死前,曾与主帅石虎发生过激烈争吵,营中多人听闻。
消息传出,赤眉军营瞬间炸开了锅!石虎又惊又怒,他虽憎恨特使掣肘,但绝不敢下此毒手,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他第一时间下令封锁消息,严查内鬼。
然而,消息还是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到了河间府元老院。元老院震怒!无论真相如何,特使死在石虎营中,石虎难辞其咎!主和派趁机发难,指责石虎跋扈不法,谋害钦使,要求立即将其锁拿回府治罪。主战派则力保石虎,声称此乃宸国反间计,意在自毁长城。赤眉军高层陷入了空前的混乱。
几乎在同一时间,宸国卫尉王老五接到了潜伏在赤眉军营附近暗桩的急报:特使暴毙,赤眉军内乱!
赵轩闻报,眼中精光爆射!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无论下毒者是谁(他甚至怀疑是王老五的靖安司暗中动了手脚,但王老五矢口否认),结果都已造成。赤眉军前线指挥体系濒临崩溃,军心惶惶!
“传令大将军!”赵轩当机立断,“赤眉军内变,机不可失!可遣精锐,夜袭其粮道,或攻其薄弱营垒,不必求大战,但务求狠准,进一步动摇其军心!同时,前线各军提高戒备,防止狗急跳墙!”
“另,卫尉府立刻散播消息,坐实石虎‘弑杀钦使’的罪名,将其营中矛盾公之于众!并设法接触赤眉军中对石虎或元老院不满的将领,许以重利,策反其部!”
一道道指令,如同精准的利剑,直刺赤眉军的要害。边境的平静,被彻底打破。
而就在赵轩全力应对前线变局之时,安澜郡内,一场由“摊丁入亩”新政引发的风波,也悄然达到了顶点。数名安澜郡内颇有影响力的士绅,联合部分旧吏,暗中煽动佃户抗租,并散布谣言,称新政乃“与民争利”,宸公“不恤士人”,企图制造事端,逼迫朝廷收回成命。
内忧外患,似乎在同一时刻,向新生的宸国扑来。
夜色深沉,宸公府书房内,烛火摇曳。赵轩看着案头来自前线和王老五的密报,又瞥了一眼张诚呈上的关于安澜郡士绅异动的奏章,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冰冷的决断。
“欲成大事,岂能无风波?”他低声自语,手指轻轻敲打着地图上赤眉军大营和安澜郡的几个点,“外患,需以雷霆手段击其七寸;内忧,当用快刀利刃斩断乱麻。”
他提起朱笔,在一份空白的诏令上,缓缓写下了两个字:“肃清”。
这个秋天,注定了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