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耀祖是想阻拦的,可是他伸出去的手很快在半路缩回来,他想起昨天镰刀架在脖子上传递的寒意、想起少年的眼睛、想起姐姐的病。
生活堵住了嘴巴,让他成了人造哑巴。
屋里的是个老太太,佝偻着背,像个笨拙的大乌龟,皱纹树皮一样爬满脸,她眯起眼,在门被推开扬起的灰尘里费劲地看着几个高大的年轻人。
她不知道这些人要来干什么,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米缸里的米已经见底,她疑心有人会可怜她这个老太婆,于是她抬头,声音低哑:“什么事呀?”
郑观棋正想过去,却发现轮椅受到了阻力,许耀祖带着谄媚的笑意:“老板,这个老太婆一看就知道没钱,我带你换个地方呗——”
少年把他的手指掰开,可是另一个倔强的人抿着嘴、用力得手指都在发白,所以他从轮椅上站起来自己往前走。
郑观棋的脸上带着难以捉摸的笑意。
【你一定要折腾老实人吗?】金闪闪不解,你好像很喜欢逗老实人玩。
【胡说八道。】
李自珩眼神复杂,一把将还想跟上去的许耀祖摁住,木兰柯叹气,出门把小梅放出来,抱着小梅跟上去。
路过许耀祖的时候,他的眼睛都瞪大了,显然对大变活人有些接受无能。
郑观棋扶着老太太,让她坐下,然后蹲下来和她平视,小梅被放到地上,他的手搭在郑观棋的脑袋上,和他一起抬头看着老太太,嘴里碎碎念念:“好吧好吧,我明白了,小梅牌传话筒为你服务啦——”
两个眼睛亮晶晶的小孩蹲在磨花了的镜子前,纯粹又干净的眼睛把这个破旧的老房子照亮,老人也放缓声音,再次询问:“小朋友,什么事呀?”
“我弟弟问你,你的梦想是什么呀?”小梅看见老人颤颤巍巍举起的手,主动握住,让苍老的手搭在它柔软的发丝上。
老人仔细打量,看着只有少年腰高的小豆丁和高大的少年,明悟了什么,脸上洋溢起慈祥的笑意。
小梅已经能自由缩放鹿角,这时候伟大的小梅大人就是和主人、二宝一模一样的人类!
她说:“什么是梦想啊?”
混浊的眼睛里堆满了这一生的杂物,她哪里想过这个问题呢?没人教她什么是梦想啊?
她的一生都围着儿女、她的男人转,肚子里曾经装的是血肉和米粮,血肉落地化为人类之后离她越来越远。
于是现在只剩清汤寡水的米粮和几乎无物可消化的胃酸,到老年了胃酸朝着食道上涌,她整个人都带着腐酸味。
“那……嗯……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现在最想要什么东西呀?”
这个问题她有答案:“一只能下蛋的母鸡、一袋米……”
但是她很快开始犹疑,这对于一个土埋到脖子的老妇人来说还是太奢侈了,但是她还是想说一说:“一副棺材,不需要太好、刚好能装下一个老太太。”但是她好像又找不到能给她烧纸的人,这样在地府会不会被欺负啊?
“就没了吗?”小梅问,这次少年没有让它传话,它自己问,“你不需要好多好多宝石、漂亮的房子、爱你的人和很多好吃的吗?”
李自珩的手指松开,他也凑近了。
“可是我已经快死了,那些没什么用呀,”老人的眼神和蔼,她的手在小梅的头上揉揉,“这些已经足够了,活着的时候不应该要太多东西、死了应该好人有好报呀。”
小梅闷闷地回答:“嗷。”
但是他不喜欢死亡这个词,听起来就很难过、很咸很苦。
它也感觉到,弟弟也不喜欢这个词。
“死亡就是到地里长长久久的睡一觉,然后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相见的人,”老太太拍拍小梅的脑袋,“所以死亡是开开心心的喜事呀,小朋友。”
世界上没有你的意义的时候,每一道夕阳都是孤独的。
她数着老挂历上的数字,期待着死亡这个节日。可生物的本能又催着她求生,所以不需要太多东西啦,她不想死亡、又期待着死亡。
“谢谢您的回答,这是我们的报酬……”哪里有报酬?小梅盯着郑观棋——骗人不是好习惯嗷。
郑观棋弹了一下它的额头:【金闪闪——】
【到——】金闪闪把他存在空间里的鸡和米捞出来,【但是你还记不记得,我不是你的储物柜?】
【闪闪,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他装疯卖傻。
小梅竖起大拇指,试图伸手摸摸鸡头,母鸡叨了它一口,给它眼睛都气大了:“它叮我?!”
老人笑出来,安慰它:“那我们把鸡杀掉好不好?”
“不要,”小梅摇头,“这是给你的报酬,不能杀。”
老人看着米和少年手里活蹦乱跳的鸡:“我不能要,我什么也没做。”
小梅拉着郑观棋的手:“没有啊,弟弟说,你要管我们的饭、还回答了问题,所以不是白给。”
“吃饭?好……好,我给你们做饭。”家里难得有了些热热闹闹的气氛。
老太太迟顿地点头,要往那个小厨房走,木兰柯在鸡的腿上拴上绳子,绑在坑坑洼洼的桌子腿上,撒了一小把米,拎着米和老人一起走进厨房。
郑观棋扯住他的衣角,递给他一袋鸡蛋,轻轻眨眼。
木兰柯笑着,点头接过。
看着他们进厨房,李自珩才开口:“老人需要一顿不费力的饭、一个死后能安眠的地方。”
郑观棋慢慢点头,小梅说:“孺子可教啦!”
李自珩干脆利索地出门:“我去砍树。”
“为什么要砍树?”小梅没琢磨明白,“树惹他了吗?”
郑观棋扯着它的腮帮子,看着小梅呲牙咧嘴,乐得乱颤:没有,他只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只有把腰弯的够低才能听见小孩和老人说话,才能背得动重物。
许耀祖眼神乱飘,挪过来:“我以为你找脾气好的老太太是要……”要柿子挑软的捏。
他不敢直视少年的眼睛:“你之前做的是不是也有苦衷……”
“那没有,”小梅清脆的声音打断许耀祖的脑补,“就是故意的、你不能因为一件好事把另一种恶定义成善,也不能因为一次恶就把所有的善概括为虚伪。”
许耀祖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悻悻闭嘴——文绉绉的,不确定、再看看,反正他不可能放弃姐姐。
其他人的死活和他没这么大的关系,他这么对自己说,但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还有点心虚,因为昨天晚上马姨和小板凳又哭又闹地和他哭诉,他当时咋干的来着?
一键跟骂。
更心虚了。
他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准备去锅里捞第二碗的时候发现锅里已然没饭,每人半碗的量对几个大小伙显然不够,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饭是那个长头发的年轻人煮的。
木兰柯招手,低声说:“忍忍吧,给老人家多留一点。”
许耀祖点头,装模作样地拍拍肚皮:“奶奶,我吃饱了!待会我洗碗吧!”
执着于给每个人夹菜的老太太笑得露出没牙的牙床:“欸——好孩子。”
阳光从门口穿进来,她忽然就像棵扎根在这的树了。
怎么就这么老了呢?人怎么就这么老了呢?她前几年还没有这么老啊?
许耀祖忽然眼眶一酸:“客气啥啊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