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裹挟着六月的燥热,将校园浸在一片粘稠的回忆里。林清绾站在文学院大楼前的香樟树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学士服的领口。十年了,她曾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回想这个场景——高考前最后一次回校取档案时,也是这棵树的影子斜斜切过她的脚背,而谢临川就站在不远处的窗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
\"清绾!这边!\"
苏晴的呼喊刺破了记忆的薄雾。她循声望去,看见三个熟悉的身影挤在\"桃李园\"餐厅的玻璃窗后挥手。林清绾小跑过去时,程野正把啤酒杯墩在桌上,发出\"砰\"的声响。\"迟到半个小时,罚你喝三杯。\"他嘴上强硬,却已经伸手替她拉开椅子。
餐桌中央摆着当年的合影。泛黄的照片里,五个人挤在校庆典礼的台阶上,程野举着矿泉水瓶假装举杯,陆离的画板一半悬在画面外,苏晴的麻花辫翘起一绺呆毛,而谢临川的身影被人群切割成模糊的剪影——他总习惯站在最边缘,像一株拒绝融化的冰棱。
\"我特意去档案室借的。\"陆离用指腹摩挲照片边缘的磨损处,\"没想到这么多年,连这张破纸都还在。\"他的袖口沾着颜料,说话时脖颈后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摇晃,露出当年被同学们笑话的\"忧郁天才\"特有的青涩轮廓。
\"喂喂,先干正事。\"程野突然拍桌,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看看我找到了什么。\"他抖开一沓发脆的纸页,是褪色的运动会报名表,程野的名字赫然排在1500米栏第一位,背后用铅笔写着极浅的小字:\"赌我爸能看到。\"
餐厅的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吹得纸页哗哗作响。林清绾翻到最后一页,突然触到某个凸起——夹在表格缝隙里的,是半张被撕毁的成绩单。她瞳孔骤缩,指尖触到了熟悉的字迹:高三(7)班,谢临川,数学148,语文145......这个永远游走在年级前十边缘的转学生,在高考前夜忽然窜到了全科满分。
\"这是......\"苏晴凑过来,钢笔水的气味钻进鼻腔,\"我记得林林当时说,高考当天她的准考证被人撕了,是谢临川给的备用准考证?\"
程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露出锁骨下方淡粉色的疤痕——那天他躲在器材室目睹父亲跳楼后,转身撞在铁架上的纪念品。\"那张准考证,\"他用拇指缓缓摩挲照片里谢临川的背影,\"后来我在他宿舍抽屉里看到过一沓空白准考证,每张都印着不同的姓名。\"
玻璃窗外的梧桐沙沙作响,仿佛有细碎的笑声穿透十年光阴。陆离突然起身离席,回来时端着五杯冒泡的柠檬水。\"敬十七岁。\"他把杯子举高,冰块撞出清脆的声响,\"敬那些我们以为能永远疯下去的日子。\"
林清绾碰杯时,杯壁反射的灯光掠过程野的眼睛。她突然发现,当年那个总在篮球场上大笑的少年,眼尾已经爬上细纹,笑起来时左边虎牙依旧闪亮,却藏不住眼底经年累月的疲惫。苏晴正兴高采烈地讲述自己试镜失败的经历,手舞足蹈间碰翻了盐罐,白色颗粒洒在照片里谢临川模糊的面容上。
\"其实我去年见过他。\"程野突然开口,酒杯在指尖缓缓旋转,\"在国贸大厦的电梯里,他穿着高定西装,手里拎着爱马仕的公文包。\"冰凉的液体滑过喉管,他想起那个暴雨夜,谢临川站在马路对面,雨水顺着他的金丝眼镜往下淌,\"他看了我一眼,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清绾的叉子戳进提拉米苏,奶油溅在论文答辩时写的笔记上。她想起答辩结束后在教务处偶遇的谢晋教授,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小姑娘,你和临川当年......\"后面的话被突兀的电话铃声切断。
\"我决定了!\"苏晴突然拍桌,震得柠檬水泛起涟漪,\"我要签那家愿意让我演配角的经纪公司!虽然可能三年都出不了头......\"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声咕哝,\"但至少不用陪老板喝酒到凌晨。\"
陆离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画板上的草图被夕阳镀上金边。\"我想申请巴黎美院的交换生。\"他说这话时正在剥小龙虾,虾壳碎屑落在衬衫袖口,\"听说他们新建了数字艺术实验室。\"
程野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刺眼的蓝光。他瞥了一眼未读消息,是金融公司发来的入职培训通知。\"下周报道。\"他简短地说,顺手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总部在陆家嘴,比我想的还要卷。\"
林清绾望着玻璃窗上重叠的倒影。五个年轻人的轮廓被霓虹灯切割成碎片,又在暖黄的光晕里重新拼凑完整。她想起毕业那年藏在书包夹层的信——谢临川用左手写的歪扭字迹,开头是\"如果当初我没有......\",结尾却被咖啡渍晕染成模糊的星云。
服务员过来收拾餐盘时,程野突然抓住那只伸向照片的手。\"等等。\"他指着照片边缘极浅的痕迹,\"这里是不是少了个角?\"众人凑近看去,报名表右下角果然缺失了一小块,形状恰如被撕毁的准考证边缘。
暮色漫进餐厅,将五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们举杯相碰,清脆的声响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十年光阴如指间沙,有人带着伤痕累累的勋章,有人揣着未完成的梦想,但在这个普通的夏日黄昏,十七岁的夏天忽然又回来了——在柠檬水的酸涩里,在龙虾壳的碎裂声中,在彼此眼中倒映的、永不褪色的青春光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