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那句“钦差尚方剑在此,先斩后奏”的厉喝,裹挟着无上皇权与个人决绝的铁血意志,如雷霆般砸在江面上,硬生生将周武带来的汹汹气势钉死在当场。
尚方宝剑的寒光撕裂薄雾,似天罚之眼,直刺周武内心最深处那点见不得光的算计。周武带来的人马被这凛然正气所慑,下意识地勒住了脚步,阵型微乱。
甲板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死寂中酝酿着更大的风暴。所有人的目光都焦着在两位无声的对峙上,连申时行都屏住了呼吸,思忖着如何在铁壁合围中撕开一道口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更急促、更尖锐的桨声划破江面!又一条快船,插着醒目的“南京镇守太监府”黄旗,如离弦之箭般从下游飞驰而来,瞬间便与周武的快船并行。船未停稳,一个身着簇新宝蓝贴里的中年太监已在小太监搀扶下立在了船头,面色沉肃,眼神锐利,正是南京守备太监张诚的心腹、掌印太监李芳。
李芳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一片狼藉的漕船和被水师控制的匪船,在郭彪、海瑞、申时行以及杀气腾腾的周武身上快速掠过,最终定格在海瑞手中的云蟒佩和陈鎏铁盒之上。他那保养得宜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清咳一声,那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瞬间压过了浪涛:
“圣——旨——到——!海瑞、申时行接旨!”
这突如其来的宣旨,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沸水!无论海瑞、申时行,还是杀气腾腾的周武及其部众,乃至船上所有的兵士、水手,无不浑身一震,在短暂的惊愕后迅速放下兵刃,朝着李芳的方向齐刷刷跪倒。甲板上只余江风的呼啸与粗重的呼吸声。
海瑞心头猛地一沉,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冰冷毒蛇盘绕而上,攥紧了他本就寒透的心脏。申时行跪在其侧,同样面色凝重,眉头紧锁,但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极快、极复杂的了然与沉重。
李芳也不废话,展开手中明黄的卷轴,用那特有的、抑扬顿挫的官腔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查漕运总督陈鎏,素秉公忠,勤勉王事。讵料竟于家中突发心疾,暴病身亡!朕闻之,深为痛惜。着有司厚加抚恤,以彰其劳……”
轰——!
陈鎏死了!暴病身亡!
这第一句旨意,就如同晴空霹雳,在所有人头顶炸响!海瑞跪在地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紧握着云蟒佩和铁盒的手指关节瞬间发白,几乎要捏碎冰冷的玉石与铁皮。
郭彪的攀咬、沈万金的死供、这能证明陈鎏涉案的铁盒、还有郭彪怀中的云蟒佩……这一切的线索与证据,竟在圣旨降下的一刻,被彻底断绝源头!陈鎏死了,“死无对证”这四个字,在此刻化作最锋利的铡刀,悬于所有知情者的颈项!
申时行霍然抬头,望向海瑞的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与深深的无力。这哪里是什么“心疾暴亡”?分明是比灭口郭彪更彻底、更无解的绝户计!对方背后的黑手,其狠辣果决与通天手段,远超他们的预估!
李芳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冷漠地继续宣读,仿佛念诵的是与这场血肉纷争完全无关的公文:
“……今查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漕银贪墨案钦差海瑞,清介廉明,历练丰富。特擢升其为江西布政使司参议(从四品),即日赴任。原办漕银案涉及一应卷宗、人犯、证物等,转交新任钦差、刑部右侍郎黄光升勘问详查。又,翰林院编修申时行,学识优长,器识端雅,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即日返京述职听用。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江面上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河水拍打船身的呜咽,仿佛在嘲笑这戏剧性的一幕。
“臣——海瑞,叩谢天恩。”海瑞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中挤出来,带着冰冷的血腥味。
他缓缓抬起头,双手高举过头顶,接过了那份重逾千斤的圣旨。在接旨的瞬间,他宽大的袖袍微不可察地拂过剑柄,袖口边缘,一抹暗红——那是他紧握剑柄时用力过度,早已磨破皮肉渗出的血迹。
皇帝的意思昭然若揭:陈鎏“死”了,线断了,你这个“清洁廉明”却已捅破天的人,不能再留在风暴中心当刺头了。南京布政使司参议?听上去是升了半级(从正五品右佥都御史到从四品参议),实则从专司监察弹劾的言官,转为了管理民政、财税的佐官(布政使的属官)。这几乎是釜底抽薪!
直接剥夺了他名正言顺调查漕银大案的钦差身份和都察院的监察权柄!涉案的一切都移交给一个新来的、不知底细的刑部侍郎!而申时行这个重要的助手兼见证人,也被一纸调令支开,升回京城翰林院去了。这简直是教科书般的“明升暗降,分化瓦解”!
周武跪在地上,惊愕过后,脸上迅速爬上一丝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毫不掩饰的得意。他偷偷抬眼看向传旨太监李芳,两人眼神在空气中迅速一触即分,各自心照不宣。危机解除了!不仅解除了,而且反败为胜!
“海……海参议,申学士,”李芳看着接了旨依旧跪在甲板上,脊梁挺得笔直如青松的海瑞,以及神色复杂跪在其旁的申时行,语气恢复了几分圆滑,“圣恩浩荡,还不快谢恩领命?”他特意在“海参议”和“申学士”的新称呼上加重了语气。
海瑞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电般扫过周武那难以抑制的得意面孔,又冷冷地刺向李芳那张看似古井无波的脸。他没有再去看瘫软在地、眼中只剩下绝望灰烬的郭彪。这局棋,他被将了一军,对方用一道圣旨封死了所有查证之路。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海某……谢恩。”海瑞的声音异常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带着千钧的寒意。他收好那份决定命运的圣旨,小心将其纳入怀中贴身处。
“青天……”旁边的孙明忍不住出声,声音颤抖,带着悲愤。
海瑞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只是将那枚云蟒佩和陈鎏的沉重铁盒,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交给了孙明。
“孙明,按旨意,交接人犯、证物吧。”海瑞的目光转向申时行,语气平静无波,却蕴含着风暴般的意志,“申学士,前途珍重。此案未结,铁壁合围,未必无缝!”
申时行迎上海瑞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心头剧震。他从这冰冷的嘱托和“铁壁合围,未必无缝”的八字箴言中,读懂了海瑞从未动摇的决绝——明路断了,他海瑞绝不会就此罢休!即使褪去钦差光环,即使身陷布政司衙门,即使只剩孤身一人,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在这“铁壁”上撞开一道裂缝!
“海参议……”申时行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保重!”
李芳看着这一幕,面色不变,只催促道:“海参议、申学士,时间紧迫,船已备好,就请随咱家移步吧。”
在周武阴冷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目光中,在水师官兵困惑、敬重又夹着惋惜的复杂注视下,海瑞最后看了一眼被水师牢牢控制的、装满了血腥证据和未解谜团的漕船,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迈步走向李芳的小船。
申时行紧随其后,心中翻腾着对陈鎏“暴毙”的惊疑、对海瑞处境的担忧,以及对京城即将掀起更大波澜的沉重预感。这场血腥江面上的交锋,被一道圣旨画上了一个突兀的、布满阴谋的问号。
而此刻,仿佛印证着圣旨的降临与真相的再度遮蔽,南京城方向的天际,铅灰色的乌云沉沉压来,江风骤然转急,迷蒙的水汽再度升腾而起,将整个江面,连同那刚刚发生的生死搏杀与惊天逆转,一并笼罩在一场更加混沌、更加深沉的弥天大雾之中。巨浪下露出的冰山一角,已被再次深埋,等待下一次的惊涛将其撕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