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秋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罩住了临安府的青瓦白墙,也罩住了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被浸泡后散发的、略带腐败的清新。
林云舟从“墨香斋”出来,怀里抱着新买的《策论集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生怕被雨水洇湿了墨迹。
书铺掌柜见他如今真肯花钱买书,还挑的都是正经学问,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连声道“林少爷真是转了性”。
他撑着把半旧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林府的小巷里。巷子僻静,雨水顺着两侧高耸的院墙流淌下来,在墙根汇成浑浊的小溪。
伞沿滴下的水珠连成线,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啪嗒”声,像极了贡院考场里更漏的滴答,催得人心头发紧。
白云观苏老先生布置的功课一日重过一日。
那些拗口的经义,繁复的策论,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肩上。
他不再是那个躺在葡萄架下混吃等死的“废柴”,他有了目标,有了非攀不可的高峰——更为了……那个冰疙瘩曾隔着窗棂递来的、绣着“蟾宫折桂”的笔袋。
他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潮湿空气,试图驱散连日苦读的疲惫。就在这时,巷子拐角处,影影绰绰出现了两道人影。
一主一仆。
素白的油纸伞下,赵清璃依旧是一身洗得发旧的月白细棉布衣裙,乌发松松绾着,只簪一根素银簪子。
雨水打湿了她裙摆的下缘,颜色深了一小圈。她步履从容,踏过积水的小洼,裙裾拂过湿漉漉的青苔,像一朵在雨中静静绽放的玉兰,清冷,孤绝。
丫鬟青黛紧跟在侧,手里也撑着一把略小的素伞,小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容,正低声说着什么。
林云舟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心跳毫无预兆地失去了控制,像一面被擂响的破鼓,“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握着伞柄的手指都微微发颤。怀里的书卷仿佛瞬间变得滚烫,隔着油纸灼烧着他的胸口。
他下意识地想躲,可这窄巷避无可避。
青黛先看见了他。
小丫鬟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些,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化为浓浓的担忧。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家小姐,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提醒,又不敢出声,只是轻轻、轻轻地扯了扯赵清璃的衣袖。
赵清璃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眼。
清冷的眸光,如同穿透雨幕的冰锥,精准地、毫无遮拦地撞进了林云舟慌乱的眼底。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巷子里只剩下雨声,单调而绵长。
林云舟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喉咙发干。他想说点什么,解释自己为何在此,或者……问问她为何冒雨出门?
可话到了嘴边,却像被那冰冷的眼神冻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清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那张脸,比在溪边决绝时,似乎又清减了些。下颌的线条更加分明,眼底带着熬夜苦读留下的淡淡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辰,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执拗的光。
她的目光掠过他怀里紧抱的书卷,油纸包裹的边缘被雨水微微浸润,透出里面书册方正的轮廓。
然后,她的视线便平静地移开了。
仿佛他只是巷子里一块碍眼的石头,或者一株被雨水打蔫的野草。
没有惊讶,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微微侧身,让开道路中央稍深的水洼,素白的裙裾擦着湿滑的墙根,步履未停,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距离近得,林云舟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极淡的、带着冷意的梅香,混杂着雨水的湿气。
还有她发梢飘来的一缕极淡的皂角清香。
那香气钻进鼻腔,却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剜了一下。
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抹素白的身影,如同融入雨幕的一片雪花,无声无息地远去。青黛跟在她身后,经过他时,飞快地、带着点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小嘴无声地动了动,像是说了句“林少爷……”,随即也匆匆追了上去。
脚步声消失在巷口。
只留下林云舟一个人,撑着伞,站在空寂的雨巷里。
怀里的书卷沉甸甸地坠着。
心口那里,却空落落的,像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砸在他脚边,溅起冰冷的水花。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水洼里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失魂落魄、被无视得彻彻底底的可怜虫。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酸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比那日溪边被她亲口拒婚,更让他难受。
柳家院子。
她拿起汴梁的九思哥哥信笺,凑近烛台。
所有的都该结束,少女怀春的心事。
跳跃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精致的洒金笺。
纸张边缘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一股焦糊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昏黄的光晕里,赵清璃的脸庞一半映着暖光,一半隐在阴影里。
那双清冷的眸子,倒映着跳跃的火焰,却比烛火更冷,更深沉。
仿佛烧掉的不是一封信,而是某种无形的枷锁,或者……一个她从未期待过的、可笑的未来。
火光在她眼底跳跃,映出一片冰封的决绝。
次日清晨。
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
赵府门前,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已经套好。拉车的马匹喷着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湿漉漉的地面。
几个仆役正沉默而迅速地往车上搬运行李。箱笼不多,都是些简单的衣物和书籍,透着一股子萧索。
舅母王氏站在门廊下,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色团花褙子,头上赤金点翠的步摇随着她假惺惺的叮嘱轻轻晃动。舅舅站在身侧。
“清璃啊,回了王府,可要好好听你父王和母妃的话。”她拉着赵清璃的手,脸上堆着慈和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精明的算计,“顾家这门亲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是个明白孩子,知道该怎么做。莫要再使小性子,寒了长辈们的心。”
赵清璃面无表情地抽回手。
她的手冰凉,像一块捂不热的玉。
“舅母费心了。”她声音清泠,听不出情绪,“清璃自有分寸。”
王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得更满:“那就好,那就好!快上车吧,别误了时辰。”她推了赵清璃一把,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赵明玉站在王氏身后,穿着一身桃红撒花裙,头上插着新打的金簪。
她撇撇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真是羡慕姐姐嫁得好人家!”
“你不用急,为娘也会为你找的。”
柳老夫人忍不住掉泪,贴心的郡主为她擦拭。
赵清璃恍若未闻。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住了数月的旧宅,目光掠过那堵熟悉的、隔开两家的院墙。
墙头那棵歪脖子枇杷树,叶子被雨水洗得油绿发亮。
她收回目光,转身,在青黛的搀扶下,走向马车。
脊背挺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
就在她即将踏上马车踏板的那一刻——
“赵清璃!”
一声嘶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寂静的巷子里!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王氏和赵明玉惊愕地回头。
仆役们停下了动作。
青黛扶着赵清璃的手,猛地一紧。
只见巷子口,林云舟像一阵风似的狂奔而来!
他跑得极快,月白色的绸衫被风吹得鼓起,下摆溅满了泥点。头发有些散乱,额角挂着汗珠,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拼尽了全力。
他几步冲到马车前,无视了王氏瞬间铁青的脸和赵明玉鄙夷的眼神,目光死死锁在刚刚转过身、正扶着车辕的赵清璃身上。
“赵清璃!”
林云舟用尽平生力气,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耳中:
“真心谢谢你!”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憋屈、不甘、愤怒和那点滚烫的、不容玷污的念想,都化作这掷地有声的誓言:
“没有你,我考不上举人——”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直直地钉在赵清璃骤然抬起的、清冷的眼眸深处,一字一顿,如同宣誓:
“没有你,我今天还是浑浑噩噩。”
“以后若能再相见——你也不要看我,也不要叫住我“
”我怕我后悔到心碎!“
“更不敢忘了你!”
“愿你们琴瑟和鸣、燕燕于飞”
话音落下,巷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林云舟粗重的喘息声,和他胸膛里那颗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胸膛的心脏在轰鸣。
舅母王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云舟,尖利的声音都变了调:“反了!反了!你这个登徒子,对别人家的新妇说些什么浑话……”
赵清璃站在马车边。
素白的裙裾被帘风吹得微微飘动。
那张清冷的脸庞上,藏住了滔天的巨浪!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
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长久地、如此专注地,落在林云舟脸上。
看着他因为奔跑和嘶吼而涨红的脸颊。
看着他额角滚落的汗珠。
那火焰,如此滚烫,如此明亮。
像要焚尽一切轻视,照亮所有前路。
只为……向她证明?
只为……让她“等着看”?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林云舟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最深的寒潭,倒映着他此刻狼狈又执拗的身影。
然后,她猛地转身,一把掀开车帘,弯腰钻进了车厢。
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小姐!”
青黛慌忙跟上,在钻进车厢前,她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呆立在马车旁的林云舟,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咬了咬唇,钻进了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也隔绝了林云舟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
“走!”车厢里传来赵清璃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车夫扬起鞭子。
“驾!”
青篷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骨碌碌”的声响,朝着巷口驶去。
林云舟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石像。
他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巷口的拐角。
胸口那股激荡的热血渐渐冷却,只剩下空落落的回响和一丝迟来的……茫然。
他做到了。
把憋在心里的话,吼了出来。
可然后呢?
她会信吗?
她会……等吗?
马车内。
光线昏暗。
赵清璃端坐在铺着素锦的软垫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却冰凉。
青黛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偷偷觑着自家小姐的脸色。
那张清冷的脸上,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可青黛分明看到,小姐交叠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还有……她的胸口,似乎比平时起伏得更快了些?
青黛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她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试探着问:
“小姐……林少爷他……他刚才说的……”
赵清璃没有回答。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可林云舟那张涨红的脸,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和他那声嘶力竭的誓言,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马车驶入临安城门,汇入官道。
将那座烟雨朦胧的城池,连同那个在巷口嘶吼着没法忘了她的少年,一同抛在了身后。
前路是王府,是阿父和王妃的期待,是那个叫顾文轩的“良配”。
可赵清璃的心,却第一次,因为一个“废柴”少爷近乎狂妄的誓言,而微微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个叫林云舟的少年,已经用他滚烫的誓言,在她冰封的世界里,凿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