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临安,天色灰得像块用旧了的棉布。
风从运河上刮过来,带着水腥气和刺骨的冷,钻进人骨头缝里。
柳家小院那几竿瘦竹,叶子早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打着颤,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低地哭。
林云舟拎着两个沉甸甸的大麻袋,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巷子里的落叶堆。
麻袋里是上好的乌木炭,块头大,敲着“当当”响,烧起来没烟,还带着股松香味儿。
他肩上还挎着个蓝布包袱,里头是几包用桑皮纸仔细裹着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香气。
“明玉!敲门!”
他朝身后跟着的小厮努努嘴,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爽利劲儿。
阿福连忙上前,叩响了柳家那扇略显斑驳的黑漆木门。
“谁呀?”门里传来明玉的声音。
“明玉!是我!云舟!”林云舟扬声应道,脸上堆起惯常的、混不吝的笑,“给你们和老夫人送点过冬的乌碳,快涨价了,我就索性多买了点!”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又解下肩上的蓝布包袱,递给迎上来舅老爷柳平安。
“柳伯,这里头是川贝、枇杷叶,还有几味润肺止咳的。老夫人不是入冬就咳得厉害吗?您按我上次说的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给老夫人服下。”
柳平安双手接过包袱,连连点头:“记下了!二少爷您费心了!这炭……这炭也是顶好的!老夫人昨儿还念叨屋里冷呢……”
林云舟嘴角咧得更开了些,露出一口白牙:“嗨!这不就来了嘛!您赶紧让厨房的婆子把炭笼生起来,别冻着老夫人!我去看看她!”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小院,径直朝正屋走去。
脚步迈得又大又急,像是要甩掉什么。
屋里比外头暖和些,但空气里还是浮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药味和老年人特有的、淡淡的衰败气息。
柳老夫人歪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盖着半旧的靛蓝棉被,腿上还压着个小小的铜手炉。
她正眯着眼打盹,听见脚步声,缓缓睁开眼。
“云舟来了?”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还有压不住的咳嗽。
“哎!老夫人!”林云舟几步跨到炕边,脸上的笑容又热切了几分,像刚添了炭的火盆,“您瞧!给您送乌金炭来了!还开了点止咳的药!保管您这个冬天暖暖和和,咳疾也给您治得服服帖帖!”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伸手去试炕沿的温度。
“啧,这炕还不够热乎!回头我让人把炭笼生起来!挑大块的烧!”
柳老夫人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此刻清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他脸上那层刻意堆砌的热闹,直看到心底去。
林云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弯腰去整理炕头小几上散乱的药包。
“别忙了,陪老身聊聊”柳老夫人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林云舟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又麻利地收拾起来,头也不抬:“瞧您说的!邻里邻居的,应该的!再说了……”
“再说什么?”
“你心里……还念着璃丫头吧?”柳老夫人打断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又轻又长,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
林云舟的后背瞬间僵直。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那点强撑的笑容像被寒风吹散的浮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张了张嘴,想否认。
柳老夫人伸出手,枯瘦的手指轻轻拍了拍他放在炕沿的手背。
那手背冰凉,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干燥的触感。
“孩子,别装了。”她的声音温和得像冬日里难得的一缕暖阳,“在我这快入土的老婆子跟前,还装什么?”
林云舟只觉得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慌忙低下头。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柳老夫人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声音悠远,像是在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它不像炭火,添柴就旺,泼水就灭。它像那檐角的冰棱子,看着剔透,摸着扎手,化了是水,冻了成冰,由不得人。”
她顿了顿,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林云舟低垂的脑袋上。
“可这世上啊,再冷的冰棱子,也总有化的时候。再深的沟坎,也总有迈过去的一天。缘分这东西,强求不得,也躲不开。该是你的,千山万水也挡不住。不是你的,捧在手心也留不长。”
“云舟,”
她轻轻唤他名字,带着一种近乎慈母的怜惜。
“放下吧。别把自己熬干了。你如今……瞧着是比从前精神了,可这心里头的火,烧得太旺,又没个着落,迟早要把自己烧空的。”
多少天来,只有柳老夫人说的这几句,点到了他的泪点。
林云舟依旧低着头,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傻孩子。”柳老夫人又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
“你的心意,老婆子都明白。你们这一路走来,我都看着呢!璃丫头也是身不由己,不管她做了什么决定,你都要原谅她,好不好啊。”
“身不由己”四个字,像四根针,狠狠扎在林云舟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底布满血丝,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一点都不怪她,如果现在还放不下,时间会让我放下,以后想起她,她就像我的一位远房的妹妹,我想念她,我忧虑她,那只是兄长对妹妹的情意……”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哽住了。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是啊,他能做什么呢?
除了偷偷送点炭,煎点药,在这小院里,对着一个心知肚明的老人,强颜欢笑,他还能做什么?
她本就是汴梁的贵人,只是回到了她原来的地方而已。
她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而他,连站在她面前说一句祝福的资格都没有。
柳老夫人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线,心头也是一阵发酸。
她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那点微弱的暖意,从她枯瘦的掌心传来,却丝毫暖不了他心底的寒冰。
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只有炭笼里新添的乌金炭,偶尔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点微弱的火星。
空气里弥漫着新炭燃烧时特有的松香,混着药草的清苦,还有一股化不开的、沉甸甸的愁绪。
“娘亲,药煎好了。”柳平安端着个粗瓷碗,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云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抽回手,胡乱抹了把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柳伯!我来吧!趁热喝!”
他几乎是抢一般从赵忠手里接过药碗,又拿起炕头小几上的白瓷调羹,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放在唇边仔细吹了吹。
动作笨拙又认真,仿佛这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有意义的事情。
“来,老夫人,张嘴。”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调羹递到柳老夫人嘴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柳老夫人顺从地张开嘴,咽下那勺苦涩的药汁。
她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看着他紧抿的嘴角,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汹涌的痛苦……
一碗药,就在这种近乎凝固的、带着巨大悲悯的沉默中,一勺一勺地喂完了。
林云舟放下空碗,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好了!药喝完了!您好好歇着!我……我先回去了!这天眼看着就要下雪了……”
他不敢再看柳老夫人的眼睛,匆匆行了个礼,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就走。
脚步踉跄,带倒了炕边一个小杌子,“哐当”一声响。
院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屋内那点微弱的暖意和沉重的目光。
林云舟站在巷子里,仰起头。
灰蒙蒙的天空,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几片细小的、冰凉的,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沾在他滚烫的脸颊上,瞬间化成了水。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心口那里,空荡荡的,又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沉重的石头。
柳老夫人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放下吧……别把自己熬干了……”
放下?
谈何容易。
他咧开嘴,想笑,嘴角却僵硬地扯不动。
最终,他只是狠狠吸了一口带着雪粒子的冷空气,裹紧了身上半旧的靛蓝棉袍,低着头,一步一步,踩着满地枯黄的落叶,朝着巷子口自家茶铺的方向,慢慢走去。
背影在初冬萧瑟的大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又格外执拗。
她已然离开自己的生命了。
那下一场雪什么时候到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