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虏营的泥地冻得硬邦邦,呵气成霜。
血腥味混着尿臊气,熏得人脑仁疼。
林云舟手脚捆着麻绳,和十几个禁军溃兵挤在角落。
前面空地上,刽子手的大刀刚砍卷刃。
林云舟偏过头,正瞧见三个穿着破烂禁军号衣的汉子被拖到土坡后。
\"求求你们!家里还有老娘——\"
哀求声戛然而止。
刀锋砍进骨头的闷响惊飞了秃鹫。
血顺着坡沿淌下来,混着前几日的暗红,在黄土里洇开大片污渍。
看守的永乐军士兵拎着滴血的朴刀回来,靴底在草上蹭了蹭,冲林云舟这排俘虏扬下巴:\"该你们了。\"
“下一批!”
监斩的义军小头目吼着,满脸横肉抖了抖。
两个永乐军士兵冲过来拽人。
“放开我!”
林云舟旁边一个年轻禁军吓得裤裆湿透,死命往后缩。
“我家就我一个独苗!求好汉饶命啊!”
小头目一脚踹他心窝。
“孬种!官军没一个好东西!拖出去!”
那个禁军小兵吓得缩成一团。
林云舟猛地挣开拽他的永乐军,嘶声喊。
“我要见圣主!我有花石纲的秘密!”
全场一静。
连挥刀的刽子手都顿住了。
\"圣主的名号也是你叫的?\"
小头目眯起眼,像看个疯子。
“你?也知道花石纲?”
“对!” 林云舟梗着脖子,麻绳勒进皮肉.
“我是湖州负责采买太湖石的苦主!去年腊月顾家强征我家画舫运太湖石,我在舱底夹层见过他们的账册!”
\"顾延年那老狗怎么用花石纲盘剥商户,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都知道!圣主不想听?”
小头目脸色变了变。 花石纲三个字是根刺,扎在每个永乐军心尖上。
此次起义前圣主家也是花石纲生意的苦主。 而圣主方杰的大哥方腊,正是被顾延年强征花石纲逼得家破人亡!
实在是被花石纲贡额给逼反的。
他盯着林云舟看了几息,一挥手:“捆结实了!带他去见圣主!”
林云舟朝那个可怜的禁军小兵努努嘴:“这是我远房的堂兄弟,也是来投奔圣主的,先留着他性命啊”。
“先顾好你自己的脑袋吧!”小头目凶他。
押送途中,俘虏营里一阵骚动。
其他俘虏看着林云舟被带走,眼神复杂,有羡慕,有绝望,也有不信。
那个被他救下的禁军小兵格外感激的目送他。
看守的士兵推搡着林云舟,低声警告他别耍花样。
林云舟踉跄前行,脑子飞速运转,盘算着如何取信于方杰。
方杰的大帐设在半山腰的破庙里。
中军帐里烟气缭绕。
圣主方杰踩在虎皮上,指尖捻着颗带血的铜扣:\"花石纲?\"
下属陈五躬身:\"是。嚷着要见您,说知道怎么破顾老狗的龟缩战法。\"
\"带进来。\"
方杰踹开脚边空酒坛,\"耍花招就剁了喂狗。\"
林云舟被推进来时踉跄一步。
他抬眼,正撞上方杰鹰隼般的目光。
火把噼啪响,映着他半边脸。
“你说你也是花石纲的商户?被顾延年盘剥?”
“千真万确!” 林云舟跪在地上,麻绳勒得生疼,脑子转的飞快冒烟。
“圣主明鉴!花石纲就是个无底洞!顾延年借征贡石,强摊‘损耗银’、‘转运费’!我家铺子去年光这笔就被刮走三百贯!临安城西刘记绸庄,交不起钱,铺子被抄,刘掌柜吊死在衙门口!还有城南王篾匠…”
他报出一串名字,桩桩件件,时间地点分毫不差。
方杰敲碗的手指停了。
“顾延年不光刮钱!”
林云舟喘口气,声音拔高。
“他还私吞贡石!太湖石里品相最好的,全被他截下,转手卖给南洋的商人!账本我都见过!临安的宋承业就是帮他操办这事的人!”
“不错!”方杰眼神一厉。
这些内情,他大哥方腊也正是这么说的!
“对!”林云舟趁热打铁。
“圣主!我跟顾延年之仇不共戴天。顾延年躲进鹰愁涧,仗着地势当缩头乌龟!”
林云舟继续诌,“那地方我去过!三面绝壁,就一条羊肠小道通山顶,易守难攻——”
他故意拖长调子,看方杰身子前倾,才压低声道,“但山腰有处废炭窑,穿过去能绕到涧后!当年我行商贩私茶为躲税吏摸熟的路,顾老狗绝对想不到!”
方杰一把攥住他腕子:“当真?”
林云舟疼得抽气,却咧嘴笑:“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我可以给圣主的永乐军带路!”
火光里,他眼底像淬了星子,亮得惊人。
方杰松开手,踱步到林云舟身后,审视着他。
“账册?你见过账册?上面记了什么?”
林云舟心头一紧,知道这是关键考验。
他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临安城里听过的关于顾家贪墨的流言,以及孙九思曾提过的零星线索。
“回圣主,账册是宋承业记的。上面有每次截留贡石的编号、品相描述,还有卖给南洋商人的船期、价钱,用的是暗语,但我认得其中几个标记,是顾家私库的记号!”
他故意说得斩钉截铁。
方杰沉默片刻,又问:“炭窑入口什么样?里面通道多长?出口在涧后何处?”
林云舟心念电转,根据对江南山势的普遍了解,快速编造细节:“入口被藤蔓遮了大半,旁边有块裂开的巨石像张开的蛤蟆嘴。里面通道不算长,但岔路多,当年我摸黑走了小半个时辰,出口在一片野栗子树后面,离涧底守军的伙房很近!”
他赌方杰急于报仇,不会立刻派人去核实这个无法立刻验证的细节。
帐内死寂。 火把的光在方杰脸上跳动。
\"好!\"火星溅上林云舟衣摆,\"你若敢耍诈——\"
刀尖划过他脖颈,\"老子先剐了你!\"
他盯着林云舟,像要把他骨头缝都看穿。
“陈五!”
方杰喝道,“给他松绑!带下去,弄点吃的,看紧了!到时候,点齐一队精兵,让他带路!若出半点差错,连你一起砍了!”
“是!”陈五应声,上前解开林云舟的绳索。
林云舟强忍着手腕的刺痛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被陈五推搡着带出大帐。
帐外冷风一吹,他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临安广成寺的临时救护棚里,血腥味混着草药气。
赵清璃正给个断腿伤兵换药,纱布突然脱手滚进血水盆。
\"郡主?\" 青黛慌忙捡起纱布。 赵清璃盯着染红的水面,发呆。 晨起占卜的凶卦在脑中盘旋——坎为水,险陷重重。
孙九思进来时,正见她把止血粉撒偏了半罐。 \"清璃。\" 他声音沉哑,\"刚接到塘报,周县尉残部退守黑风坳。\"
赵清璃猛地攥紧药瓶。
\"林云舟呢?\"
\"不清楚\"
孙九思看着地上漫开的水渍,\"逃回来的溃兵只说他们出发没多久,就遭到了埋伏射杀,死了很多人。\"
药瓶\"啪\"地砸进血水。
赵清璃转身掀帘出去,秋风灌得她素袍翻飞。
青黛追到廊下,见她扶着斑驳的寺墙,肩头微微发颤。
\"小姐,林少爷机灵,定能逢凶化吉...\"
\"机灵?\"
赵清璃突然回头,眼底赤红,\"乱军之中,机灵有什么用!\" 指甲抠进墙缝,青灰簌簌落下。
孙九思缓缓走到廊下,看着赵清璃微微颤抖的背影,沉默不语。
他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
赵清璃没有接,只是死死盯着寺墙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这重重阻隔,看到那生死未卜的人。
“我已派人去黑风坳方向打探,或许……还有生还者。”
孙九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赵清璃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赤红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决绝。
她转身,看也没看孙九思,径直走回救护棚,重新拿起一卷干净的纱布,走向下一个伤员。
平静的身影里,内心已经狂澜难止。
林云舟,没我允许,你可不能死!
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