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关于林家那个废物逆袭考举人、退贼人的事迹，像阵大风压在临安全城劲刮。
林府那扇平日半掩的朱漆大门，今日却罕见地一直被推开。
门槛都快被踩矮了三分。
“哎哟喂！姨娘大喜啊！天大的喜事！”
一个穿红戴绿、头上簪着朵颤巍巍大红绢花的胖妇人，甩着帕子，嗓门亮得能掀翻屋顶。
她是城南有名的“王快嘴”，此刻正扭着水桶腰，挤开另外两个同样花枝招展的同行，一屁股坐在林家花厅下首的绣墩上，震得凳子腿“吱呀”一声。
“您家二少爷！林云舟！如今可是临安府头一份儿的体面人！新科举人老爷！还退了山贼，县尉老爷亲自登门延揽，了不得啊！”
王快嘴唾沫横飞，手指头恨不得戳到房梁上去。
“这十里八乡的姑娘家，哪个不把眼睛盯在二少爷身上？高！个子挺拔，跟棵小白杨似的！帅！那眉眼，那身段，临安府找不出第二个！富！林家茶铺如今红火得哟！文！举人老爷！正经的功名！高、帅、富、文！四样占全了！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她拍着大腿，眼睛滴溜溜转。
“这不，东街绸缎庄刘掌柜的独女，年方二八，那模样俊得跟画里人儿似的！一手好绣活！嫁妆这个数！”她伸出三根胖手指晃了晃。
“还有西城米行周老板的幺女，知书达理，性子温顺，陪嫁两间旺铺！”
“城北……”
“王妈妈！您这话说的！”
“她们都托到我这里了。”
旁边不知几时又窜进来一个瘦高个、颧骨突出的“李巧舌”不乐意了，尖着嗓子打断。
“刘家姑娘是好，可性子太闷！周家姑娘温顺？那是没主见！您瞧瞧我手里这位！”
她掏出一卷画轴，“唰”地抖开。
“青山书院山长的外甥女！正经的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嫁过来，保管是二少爷的贤内助！红袖添香、举案齐眉！那才叫登对！”
画上女子眉目清秀，气质娴雅。
“呸！山长外甥女？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另一个圆脸富态的“张铁齿”嗤笑一声，摇着团扇。
“要说实惠，还得看我们钱庄孙掌柜的千金！那嫁妆，真金白银！铺子田产！够二少爷躺着吃三辈子！孙小姐性子爽利，持家是把好手！进门就能替姨娘分忧！”
三个媒婆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横飞，争得面红耳赤。
从花厅里一直争到前院里，弥漫着廉价的脂粉香和争抢生意的火药味。
主位上，柳姨娘坐得有些局促。
她穿着一身半新的藕荷色衫裙，头上只簪了支素银簪子。
听着媒婆们把儿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心里又惊又喜，又有些不敢相信。
那个曾经只会躺吃、无人的“废柴”，如今真成了香饽饽？
她脸上堆着笑，连连点头。
“多谢各位妈妈费心！云舟他……他这婚事……他自己做主”
“这是什么话！”王快嘴抢着说，“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趁着这波好名声好时候！咱们先定下来！等来年开了春，再去会试上夺个进士，再风风光光办喜事！双喜临门！”
“就是！好姑娘可不等人！”李巧舌帮腔。
柳姨娘被她们说得心动，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另一侧的主母沈氏。
沈氏一身绛紫色团花褙子，头上赤金点翠的步摇闪着冷光。
她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用盖子撇着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
听着媒婆们把林云舟捧上天，她嘴角那点惯有的刻薄笑意都快挂不住了。
主母盘算着是自己亲生的嫡长子林道中。
“咳咳，”沈氏清了清嗓子，放下茶盏，声音拖得老长。
“各位妈妈，一片好意，我们林家心领了。”
她眼风扫过姨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不过嘛，这说亲也得讲究个长幼有序。云舟上头，可还有他大哥道中呢。”
她拔高了声音，带着炫耀：“我们家道中，那可是嫡长子！林家的正经继承人！如今帮着老爷打理铺子，稳重踏实！要说亲，也该先紧着道中才是！”
她推了推身边坐着的林道中。
林道中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腰间一块羊脂玉佩，闻言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丝假笑。
媒婆们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
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王快嘴干笑两声：“大少爷……自然也是一表人才。只是……这说亲嘛，也得看缘分不是？姑娘家……也挑人……”
李巧舌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沈氏听见：“大少爷是稳重，可这性子……是不是太‘稳重’了些？姑娘家谁不喜欢二少爷那样，有本事，有朝气的？”
张铁齿更是直接摇头：“沈夫人，不是我们推脱。您家大少爷……这条件，怕是难找门当户对的。高门大户的嫡女，谁愿意嫁个……咳咳，您懂的。”
她们话没说完，意思却明明白白。
林道中，顶着嫡长子的名头，文不成武不就，在铺子里也就是个摆设，还带着点混不吝的纨绔气。
跟如今炙手可热、前途光明的举人老爷林云舟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沈氏的脸瞬间黑得像锅底。
林道中更是气得脸都绿了，手里的玉佩“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们什么意思？！”
柳姨娘看着沈氏母子吃瘪，心里莫名地痛快，脸上笑容却更温和了：“妈妈们别见怪。道中的婚事，自有主母操心。云舟的事……还得等他回来，问问他的意思。”
她顿了顿，想起儿子最近魂不守舍的样子，又补了一句：“这孩子，最近读书辛苦，怕是还没心思考虑这些。”
隔壁柳家小院。
窗扉半开。
赵清璃临窗而坐，手里捏着一屏刺绣，细密走针。
隔壁林家花厅的喧闹，隔着高墙，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高帅富文……”“举人老爷……”“姑娘们都盯着呢……”
那些零碎的词句，像细小的针，扎进耳朵里。
她面无表情，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
青黛端着一碟新切的蜜瓜进来，小脸上带着担忧：“小姐，您听……隔壁吵吵嚷嚷一上午了。都是给林二少爷说亲的媒婆！门槛都快踏破了！”
赵清璃没应声。
目光落在窗外那几竿被昨夜雨水洗得愈发青翠的修竹上。
竹叶沙沙作响。
“哦。”她淡淡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情绪。
青黛放下碟子，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听说……主母还想把媒婆往大少爷身上推，结果被人家嫌弃得不行！大少爷脸都气绿了！”
赵清璃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凑到唇边。
茶水微凉，带着一丝清苦。
林家花厅的抢亲还在继续。
三个媒婆围着柳姨娘，舌灿莲花，恨不得立刻把各家姑娘的生辰八字拍在桌上。
林云舟就是在这时回来的。
他一身半旧的靛蓝直裰，袖口还沾着几点墨渍，贴在额角。
怀里抱着几本刚从茶铺带回来的账本。
一脚踏进花厅，就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
“哎哟！二少爷回来了！”
王快嘴眼尖，第一个扑上来，展开小像，胖脸上堆满谄笑，“可算把您盼回来了！您瞧瞧，刘家姑娘的画像！多水灵！”
李巧舌不甘示弱，挤开王快嘴：“二少爷！看看这个！书香门第！琴棋书画！跟您最配！”
张铁齿直接把一张红纸塞过来：“孙家小姐！生辰八字！旺夫！旺家！”
三张涂脂抹粉的脸，三双精光四射的眼，三股混杂的脂粉香，瞬间将林云舟包围。
他只觉得脑仁儿嗡嗡作响，像被一群蜜蜂围攻。
“我……我……”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
姨娘连忙起身解围：“云舟回来了？快，快坐下歇歇。这几位妈妈……”
林云舟的目光扫过花厅。
看到姨娘脸上的期盼和为难期盼和为难。
看到沈氏铁青的脸和林道中怨毒的眼神。
看到那三个媒婆手里挥舞的画像和庚帖。
一股巨大的烦躁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猛地冲上心头。
他忽然咧嘴一笑，带着点混不吝的痞气，身子晃了晃。
“哎哟……头……头好晕……”他一手扶额，一手胡乱挥开快要戳到他脸上的画像。
“昨儿……昨儿在春香楼庆贺，喝……喝多了……我的钱袋子应该是丢在阿紫娘子那里了……”
他脚步踉跄，故意往旁边一歪，差点撞到李巧舌身上。
几个媒婆互相打量，面面相觑。
喝酒？逛窑子？还有熟悉的女妓？
不是说已经改性变成良人了吗？
“对不住对不住……我待会儿还要约着哥几个去扔骰子。”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也不看那些媒婆，径直绕过她们，脚步虚浮地朝自己住的西厢房走去。
“你们慢慢聊。”
留下花厅里一群面面相觑的人。
“哎！公子哥儿事务繁忙。我就不打扰了！”王快嘴急得直跺脚。
她走得飞快，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两个媒婆互相看看，脸上都有些悻悻然。
也都赶紧福礼，撒腿撤了。
沈氏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哼，他现在可是眼高于顶了，还故意把这些媒婆们气走！”
林道中更是恨恨地啐了一口：“装什么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