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舟是被肩膀的剧痛硬生生撕醒的。
眼前是粗布帐顶,空气里浮着劣质金疮药和牲口棚混杂的酸臭味。
金疮药?他忽然想起了她于临行前送的锦囊。
他试着动了下右臂,钻心的疼立刻从肩胛骨炸开,逼得他闷哼出声。
“哥!你醒了?”
一个脑袋猛地凑到眼前,是赵康。
这小子脸上还糊着泥道子,眼睛却亮得惊人,“吓死我了!那箭要是再偏一寸……”
“闭嘴。”林云舟嘶着气,声音哑得像破锣。
“帮我个忙,把右边腰带里系着的小锦囊取下来,里面有金疮药!”
赵康去他腰间搜索了下,摸出一个靛蓝锦囊,外面绣着一丛幽兰,带着小娘子常用的香粉味。
“这是你家娘子送你的吧!”
林云舟就着他的手灌了几口酒。
“少打听!帮我用我自己的创伤药粉。”
解开被血水浸染的绷带,箭头勾带出的皮肉翻开,倒下药粉。
他又痛饮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总算压下了那股刺骨锥心的痛。
他环顾四周,是个简陋的军帐,地上铺着干草,除了他俩,再无旁人。
“姓汪的秃驴呢?”
他问,声音压得极低。
“汪和尚去前面议事帐了。”
赵康也学着他压低嗓门,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哥,你真神了!汪大师刚才回来,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还特意吩咐人给你加菜!”
林云舟扯了扯嘴角,怼他。
“你的箭术真臭,回去好好练练。我这条小命差一点交代在你手里。”
赵康嘿嘿的转过身。
“如果这次大难不死。我以后一定报答你。”
他忍着疼,慢慢坐起身:“扶我出去透口气。”
帐外天色阴沉,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片,刮在脸上生疼。
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雪下下停停,总不痛苦。
永乐军的营盘扎在一片背风的山坳里,旌旗猎猎,兵卒往来穿梭,透着一股草莽的凶悍气。
林云舟的目光扫过堆放的粮草、成排的刀枪,最后落在远处几个巨大的、裹着油布的长条形物件上。
“那就是汪和尚发明的‘伏龙怪’?”他问赵康。
赵康点头如捣蒜。
“对!就是那玩意儿!能藏十几个兵,推到阵前突然掀开盖子杀出来,吓都能吓死官军!汪和尚的!”
正说着,一个穿着灰色僧袍、身形精瘦的和尚朝这边走来,正是汪和尚。
他手里捻着一串乌木佛珠,眼神像鹰隼般锐利。
“林小友醒了?”
汪和尚在几步外站定,目光落在林云舟包扎得严实的肩膀上,“伤势如何?”
“死不了。”
林云舟咧嘴一笑,带着点痞气,“多谢军师关照。”
汪和尚微微颔首,目光却转向那些“伏龙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此物……尚欠些火候。”
林云舟心念电转,机会来了!他忍着痛,往前挪了两步,指着其中一个“伏龙怪”。
“大师这‘伏龙’,可是效仿墨家机关术?以巨木掏空,覆以铁皮,内藏甲士?”
汪和尚眼中精光一闪:“不错!”
林云舟故作同道中人,“军师此法甚妙,出其不意。只是……”他故意顿了顿。
“只是如何?”汪和尚追问。
“只是太过笨重。”林云舟指着那巨大的轮廓,“山路崎岖,推运艰难,易成靶子。且铁皮虽坚,遇火油火箭,恐成熔炉。”
汪和尚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眼神锐利地盯着他:“确实!这也是我最近担心的。依你之见呢?”
林云舟心里有了底,这和尚果然痴迷此道。
他指着“伏龙怪”的底部:“大师何不将整木改为分段榫卯?前段藏人,中段置轮,后段设机关。遇平坦处,可推;遇陡峭处,可拆解分运,至阵前再合。至于防火……”
他目光扫过旁边堆着的湿泥,“覆一层湿泥草毡,岂不比铁皮轻便又耐烧?”
汪和尚沉默了,捻着佛珠,眼神在“伏龙怪”和林云舟脸上来回扫视。
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小子,可以啊!……你师承何人?”
林云舟心头一跳,面上却笑得坦荡:“我以前看过一些营造和军械的杂书,再加上自己的琢磨。让大师见笑了。”
汪和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追问。
“什么杂书?《墨子》书里记得并不详细。”
“之前在自家藏书中看过本朝早年曾公亮写的《武经总要》,提到过类似的一些攻守器械。”
汪和尚大喜过望。
“妙啊!曾公正是我仰慕的人。有机会定要将书找与我看。”
他转身,对不远处一个正在打磨木头的工匠吩咐了几句,竟真的开始指挥人拆解那笨重的“伏龙怪”。
“林云舟,今日起,你便是我军中所有攻城器械的总教习。”
赵康看得目瞪口呆,凑到林云舟耳边,激动得声音发颤。
“哥!你真行!连这秃驴都听你的!”
林云舟勉强拱手拜谢。
接下来这几日,林云舟摇身一变成了在护国天师汪和尚面前的大红人。
这几日,他借着养伤和“献计”的由头,在营地里看似闲逛,实则把能摸清的都摸清了。
粮草囤在野猪坞深处一个天然山洞里,守备不算森严,但位置险要。
兵力部署上,方杰的主力精锐除了鹰愁涧正面有一部分,其他还有一万多兵力屯在桐庐,配合攻杭。
至于武器,除了这改进中的“伏龙怪”,永乐军还大量装备了便于山地作战的经短矛朴刀、狼牙棒和藤牌,弓弩却不多。
这些情报,像一块块烧红的炭,烫在他心里。
必须送出去!可怎么送?
汪和尚看似对他改观,实则防备更深。营地里盘查极严,连只苍蝇飞出去都难。
永乐军大营,火把噼啪作响,映着方杰铁青的脸。
几名浑身是血的地方援军军官被反绑着推搡到空地中央,为首的正是临安县尉周宪。
他甲胄残破,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还在渗血,却仍梗着脖子怒视高台上的方杰。
“圣主!官军狗贼周宪带人想摸黑偷袭后山粮道,被汪军师安排的伏兵逮个正着!”
一名小头目单膝跪地禀报,语气亢奋,“这厮砍伤我们七八个兄弟!”
方杰眯起眼,声音冷得像涧底寒冰。
“周宪?临安县尉?顾延年的看门狗也敢来送死……剁了!脑袋挂到涧口,让山上的顾老狗看看!”
“是!”
刽子手拎着鬼头刀上前。
周宪啐出一口血沫,嘶声大笑。
“逆贼!你蹦跶不了几天!朝廷大军……”
林云舟抢在方杰下令第一时间,猛地从帐外发声,声音拔高,带着点夸张:
“圣主!容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林云舟顶着众人的质疑。
“圣主!这周宪……杀不得啊!留着他,对我们打杭州打临安都大有好处!”
周宪猛地抬头,死死瞪着林云舟,眼神复杂——震惊、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他想开口怒斥这满口胡言的“叛徒”,却被嘴里的布条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