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二年腊月二十,南泽镇的年味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北风裹挟着水汽都吹不散肖家蒸腾的热气与欢声。
今天,是肖老头的七十大寿,也是他最开心的一天。
儿子女儿,全员到齐,一个不落。
天刚刚亮,五个凤就把装着寿桃馒头、肉、面和鞭炮的箩筐放在人民桥码头。
鞭炮响起来,左右邻居拱着手都来道喜。
“肖老师傅,这真是五女拜寿啊!好福气啊!”
“瞧瞧这阵仗,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个个孝顺,您老就等着享清福啊!”
“看看您的孙女、外孙,都是人中龙凤啊!”
“……”
听着一声声贺喜,从头到脚一身貂的肖老头,嘴笑成花碗,牙花子压都压不住,“大家客气,肉圆粉丝已经下好了,都拿碗来盛啊!”
肖老太也跟着高兴得合不拢嘴,几个女儿从贴身的内衣裤、羊毛衫羊毛裤,再到棉袄棉裤以及帽子、鞋袜都准备得周全细致。儿子办了一整天的流水席。几个外孙、孙女、外孙女也都送上了礼物。想着再过两年,她七十岁,还要大办一场,心里更加高兴。
“老妖怪奶奶怎么有种死而无憾的感觉!”肖燕透过手里照相机的小孔,看着笑着的肖老太,小声地嘟囔着。
今天肖燕是摄影师,这个傻瓜相机是技术骨干的奖励。正好可以把大家的音容笑貌留下来。当然,做为一个新手,也不指望能拍出多么有质感的照片,所以,只有颜值抗打的,硬美的估计像个人。
其中,镜头对准最多的是肖燕的两个表哥,吕智光和杨辰砂。
经过部队摸爬滚打训练的吕智光依然是一副精瘦模样,比以前黑了一些,但是美人的脸还在,只不过多了一丝刚毅。
杨辰砂是肖四凤的儿子,今年大二,好像在什么陶瓷大学,是学捏泥巴的,有点子承父业的意思。
肖燕也是第一次见这个表哥,当下就觉得除了智光表哥,这个文质彬彬的辰砂表哥也长得好看,完全遗传了妈妈的美貌 、爸爸的儒雅,避开了妈妈的肥胖、爸爸的矮小。
镜头下,杨辰砂身高一米七八左右,和吕智光差不多高,清瘦挺拔,冷白皮,高鼻梁、大眼睛,带着眼镜,面露浅浅的笑意,话不多,那一双修长的手正捧着一个紫砂茶壶。
那是他亲手做的松鹤壶,送给外公的贺礼。
肖燕为什么给两个表哥这么多镜头,是有原因的。
具鸟村眼线简小虎写信来报,戴圆圆居然和一个油嘴滑舌的男生走得比较近,为了不让那个傻子轻飘飘地被骗走,肖燕决定给戴圆圆寄几张表哥的照片,提高一下找对象的标准,脸模样是第一位,智商还要在线,重点是人品过关,能力要强。
“小燕,看我,笑一下!”
“咔嚓”一声,朱英俊对准肖燕就来了一张。
“朱英俊,我还没摆好姿势你就拍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把我拍丑了,我就拍死你!”
“不会不会!你刚才笑得可好看了!你赶紧到你爷爷旁边去,我为你们拍几张合影。”
朱英俊脖子上同样挂着一个傻瓜相机,穿梭在人群中,歪着拍,蹲着拍,斜着拍,叉着腿拍……搞得自己特别专业,只有肖燕知道,这家伙不但会把人拍丑,还会拍得非常灵异,她可不放心他拍合影。
环视了一圈,肖燕把照相机给了葛紫苏,说:“紫苏姐姐,你来给我们拍照片。”
葛紫苏已经在海市工作,打扮得非常洋气,伸手回了个oK的手势,熟练地调整了一下镜圈,就开始捕捉镜头。
沈记小酒馆门外的一个箩筐里,有很多杨辰砂带过来的巴掌大的小花盆,各个都被塑成了猫咪形态,栩栩如生,趣味盎然。沈轩林已经挑了好几个,肖燕赶紧冲过去,就怕慢一步被这个贪心的种花种菜种疯魔的表哥全部抢走。
上半年痴迷做小木工的肖燕,这一刻把兴趣转移到捏泥巴上,拉着四姑父和辰砂表哥指着这些形态各异的花盆问个不停。肖老头喜滋滋地笑着,已经为紫砂壶注入新沏的香茶,拉着朱四加入了他们的聊天队伍。
“姐姐,你快看,我买了什么?”肖月低着头护着怀里的什么东西从远处飞奔而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地上有油渍,脚下一滑,突然向聊天五人组踉跄倾斜。
肖老头刚将茶壶往嘴边送,被肖月撞到,手一抖,那精美的茶壶直直朝地面坠去。似乎已经预测了茶壶的命运,大家的惊呼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听四姑父讲解茶壶构造,观察着爷爷手里茶壶的肖燕一个箭步飞扑过去,在壶身即将触地的瞬间,险险地将它捞在了手里。可是壶中滚烫的热水溅出,烫得她手一缩,心里一慌,两只手不由地加了力,只听得细微的“咔哒”一声,壶盖与壶口各崩开了一道不小的裂纹。
热烈的气氛瞬间凝滞。
“哎呀,都裂了!”肖燕遗憾地看着手里坏了的茶壶,“要是握轻一点就好了。”
杨辰砂笑着说:“没事,你已经很厉害了,手都烫红了,我回去重新给外公做一个吧!”虽然言语里带着笑,但是他眼神里难免有一丝失落,有时候灵感来了,做出来的东西是无法复刻的。
大家围过来,看着那个有瑕疵的茶壶,无不感到深深的惋惜。虽然大部分人不懂欣赏,但是单看那饱满的壶身,傲然的仙鹤,松针纤毫毕现,足见功力,是件佳品啊!
“没事没事,岁岁平安,现在日子好了,大家都忘了我老肖锔碗锔盆的手艺吗?”看着眼眶鼻子都已经红了的肖月,肖老头摸了摸她的头,说:“今天,爷爷给你露一手。”
肖月破涕为笑,肖燕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然后看到了她怀里那个黑不溜秋的两只黄耳朵、黄眼圈的毛绒绒的狗头。
“等回头再收拾你。”肖燕骂了一句,然后跟着大部队转移阵地。
八九点钟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肖年成的金银首饰铺子里,肖老头亲自坐镇,指挥儿子肖年成如何下手。裂纹需要清理,定位点需要精准计算,那熔化的银水,温度与量的把握更关键。
肖年成凝神静气,在小坩埚上熔化银丝,肖老头在一旁眯着眼看火候,杨辰砂、杨陶、吕顺、吕智光、朱贵喜、朱金平、沈银林、沈轩林、杜子腾和肖燕屏着呼吸在旁边观摩。
那亮白色的银液如同有生命般被小心翼翼地引导,精准地填入裂纹之中。银液冷却凝固,与紫砂牢牢结合在一起,从壶口蜿蜒到壶盖的独特痕迹像鹤嘴里衔着的一只覆雪的树枝。
修补完成,原本濒临破碎的紫砂茶壶焕然一新。那道银色的修补痕迹非但不是瑕疵,反而像给古朴的壶身注入了一道灵魂,仿佛历经破碎又被精心弥合,充满了生命力与无法复刻的独特美感,真正是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