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寒风穿廊。
王府西厢药房内烛火未熄,一缕幽蓝药香在空气中悄然弥散。
苏锦言指尖微颤,银针在灯下泛着冷光,正将最后一滴黑血从萧无衍右手中指逼出。
那血初时如墨汁般浓稠,腥臭扑鼻,到第三滴时已转为暗红,隐隐透出一丝生机。
她轻轻收针,以金丝软布覆其腕脉,动作轻缓,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一抹凝重。
萧无衍靠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额角冷汗未干,呼吸虽渐平稳,眼神却锐利得吓人。
他盯着她方才施针的每一寸动作,仿佛要将她的手法刻进骨子里。
“这套针法……”他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二十年前,宫中一位女医曾用过——她是你母亲?”
苏锦言手下一顿,药瓶在掌心微微发烫。
她没有抬头,只低声道:“或许吧。我只记得,她死前说:‘这世上最毒的不是药,是人心。’”
话落,屋内骤然寂静。
风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映得两人影子在墙上纠缠如斗。
萧无衍眸光深不见底,像是穿透了她这具柔弱身躯,直抵那藏于血肉深处的秘密。
良久,他忽然笑了,笑得极冷,也极倦。
“你早知道我会中毒,对不对?”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回避的压迫,“从赏梅宴那日,我就察觉你在我身侧停留太久。那时我脉象隐浮,常人难察,可你——你竟在晕厥之中,借扶我之势反扣命门,探我经络!”
苏锦言垂眸不语。
她记得那一日。
雪落梅梢,她“不慎”滑倒,指尖擦过他袖下腕脉,不过刹那,却已知他体内蛰伏奇毒,非一日之功,亦非常规药石可解。
那是《青囊残篇》里记载的“蚀心蛊”,源自南疆秘术,十年潜伏,一朝爆发,杀人于无声无息。
而能解此毒者,天下不足三人。
她是他唯一的生路。
也是他最大的变数。
“若我说是,你会信吗?”她终于抬眼,目光清冽如寒潭月影,毫无闪避。
萧无衍冷笑:“寻常医者,哪能在晕厥中控脉藏针?哪个村姑,能随口引《青囊辑要》批注?你说你只是个想治病的草民,可你懂的,远不止救人这么简单。”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你不像重生……倒像,早就在等这一天。”
苏锦言心头剧震,几乎握不住手中瓷瓶。
碎瓷声未响,她已强行压下颤抖,指甲掐入掌心,用疼痛唤回理智。
他竟已看穿七分!
不是怀疑,是笃定。
不是试探,是围猎。
他一直在等她露出破绽,而今夜,她因救他性命,不得不暴露手段。
可她不怕。
两世为人,她早已学会在刀尖上起舞。
她缓缓站起身,褪去温顺怯懦的伪装,脊背挺直如松,目光如刃。
“殿下若真想知道真相,不如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她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你信命吗?”
萧无衍一怔。
这一问来得太突然,却又似命中注定。
窗外月光斜照,洒在他染血的衣襟上,映出一片斑驳暗痕。
他望着她,那个曾在他面前低头瑟缩的庶女,此刻竟如一把出鞘利剑,锋芒毕露。
“我曾死过一次。”她继续道,声音平静得可怕,“在沉塘的黑水里睁着眼,看着天光一点点消失。水草缠住脚踝,像无数双不肯放过我的手。那一刻,我不恨天,不怨地,只恨自己太蠢,信错了人,护不住娘亲,也保不住命。”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猩红的恨意。
“若不信命,我不会回来;若全信命,我也不会改命。我不过是个……想活下去的人。”
屋内死寂。
连风都停了。
萧无衍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子。
不是什么卑微庶女,也不是什么偶然崛起的医者。
她是蛰伏的蛇,是藏锋的刃,是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鬼。
可偏偏,她救了他。
用的是与他母后一脉相承的针法,解的是连御医都不敢碰的剧毒。
他沉默良久,忽然动了。
衣袍窸窣,他竟强撑着重伤之躯坐起身,一步步走向书房深处的紫檀书柜。
脚步踉跄,却坚定无比。
他在暗格前停下,手指抚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痕,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
一只铜匣滑出,布满岁月锈迹。
他从中取出一卷泛黄绢帛,边缘焦黑,似曾遭火焚。
他转身,向她走来,眼神复杂难辨。
“你说你想活。”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如砺石磨过,“可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痛。”
苏锦言屏息,望着他手中那卷残页。
月光照在上面,隐约可见几行墨迹——
字迹娟秀而苍劲,笔锋转折间,竟与她母亲遗书上的手笔……惊人相似!
他沉默片刻,忽而起身。
脚步踉跄,却每一步都踏在命运的裂痕之上。
萧无衍强撑着未愈之躯走向紫檀书柜,指节划过木纹深处那道隐秘的裂痕——那是幼年时母后亲手教他的暗记,二十年来从未开启。
如今,却因一个女子,被重新唤醒。
“咔哒”一声轻响,暗格滑开。
铜匣取出,锈迹斑驳,似经年埋于尘土,又似从火海中抢出。
他指尖微颤,掀开盖子,取出一卷泛黄绢帛。
边缘焦黑蜷曲,像是被人仓皇撕下、又拼死藏匿的遗物。
月光斜照,墨迹浮现——
“……青囊传人若现,必遭杀劫。唯战王血脉可护其周全……切记,不可轻信宗室,更不可归苏氏旧族。彼辈早已腐心蚀骨,非血亲亦难辨忠奸……”
字迹娟秀而苍劲,转折间带着一股医者独有的沉稳气韵,与苏锦言母亲遗书中那一笔“药性寒者入肺,怒极反温”的手书,几乎如出一辙!
萧无衍瞳孔骤缩。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锋般刺向苏锦言:“你母亲——是不是宫里派出去的‘药人’?她根本不是苏家妾室,而是先皇后的心腹?是奉命潜伏民间、守护《青囊》残篇的‘守脉者’?”
空气仿佛凝固。
烛火噼啪炸响,惊得窗外夜枭扑翅远遁。
苏锦言站在原地,脊背挺直如剑,掌心却已沁出冷汗。
原来如此……
她终于明白,为何母亲临终前执意将一只青铜铃铛与破旧药篓交到她手中,说:“若有朝一日听见铃声自北而来,便知我未走远。”
她一直以为那是思念的执念,是母女情深的寄托。
可现在想来——那不是遗物,是信物。
是使命交接的凭证。
青囊传人,代代单传,隐于山野,只为避祸。
而她的出生,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棋局。
母亲嫁入苏府为妾,看似卑微屈辱,实则是借世家掩护身份,暗中培育药种、记录方剂,等待下一任继承者觉醒。
可她还未及成长,毒手已至。
嫡姐苏婉柔与父亲宠妾林氏勾结,趁她生辰设局,灌下迷药,再以“私通外男”之名将她沉塘。
水底黑泥翻涌,窒息感如万针穿脑,她在意识消散前只看到娘亲留下的药篓漂在水面,被一道闪电劈成两半……
恨意翻江倒海,但她没有动。
她缓缓跪下。
不是屈服,不是求饶,而是俯身整理药箱。
动作一丝不苟,仿佛眼前不过是一场寻常诊治。
她取出银剪、瓷钵、细筛,一一摆放整齐,指尖稳定得不像凡人。
“我不知道什么使命。”她声音平静,却像冰层下奔涌的暗流,“我只知道,我娘死了,我被沉塘,我回来了。至于您信不信我,不重要。”
她顿了顿,抬眸直视他眼底深渊。
“重要的是——您体内的‘赤焰蛊’,只剩两个月可活。”
话音落下,屋内死寂如坟。
连风都不敢呼吸。
萧无衍盯着她,这个曾在他面前低头瑟缩、连说话都颤抖的庶女,此刻竟敢以死威胁一位战王?
不,这不是威胁,是宣告。
是对命运的宣战。
他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却透着几分释然。
“秦九。”他淡淡开口。
“属下在!”门外黑影一闪,秦九疾步而入,抱拳待命。
“退下。”
“殿下?”
“我说,退下。”
语气不容置疑。
秦九迟疑一瞬,终究咬牙领命,退出房门,顺手合上雕花木扉。
脚步声远去,廊下再无人影。
萧无衍缓步上前,伸手解下肩上玄色狐裘,亲自披在苏锦言肩头。
衣料厚重温暖,带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与铁锈混合的气息——那是战场与毒伤共存的味道。
“从今起,你不是我的医女。”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砸进人心,“你是本王亲授的‘特敕顾问’,见令如见王。任何人查你过往,质疑你的出身、追究你的手段——”他逼近一步,眸光凛冽,“先过我这一关。”
苏锦言微微仰头,月光映在她眼中,寒芒闪烁,如刃出鞘。
“殿下,别忘了。”她唇角微扬,笑意却冷,“您还欠我一次。”
“不。”他低笑,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危险的弧度,“现在是你欠我一个真相。”
两人对视无言。
一个是蛰伏重生、手握医道逆天改命的庶女,一个是身负奇毒、掌控千军却孤身入局的战王。
彼此试探至此,已无退路。
信任未成,羁绊已生;敌友未明,命运却早已缠绕如藤。
风起帘动,烛影摇红。
苏锦言转身走向药案,袖袍轻拂,露出腕间一道陈年疤痕——那是沉塘时被水草割裂的印记,也是她每夜梦回地狱的烙印。
她取出一株干枯漆黑的草药,九节乌。
根茎扭曲如蛇,断面渗出暗紫色汁液,触之即发出轻微“嘶嘶”声响。
此物极险,能引“赤焰蛊”显形,助诊察其游走经络之迹,但稍有不慎,便会诱发心脉崩裂,瞬间毙命。
她研磨的动作极慢,极稳,仿佛不是在制药,而是在布阵。
门外,秦九悄然立于阴影之中,手按刀柄,目光紧锁药房方向。
而这盘棋,才刚刚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