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炭火噼啪,萧无衍负手而立,目送那素衣女子步入门槛。
她脚步轻缓,却稳得惊人,仿佛方才在宗祠前那一幕血染族谱的惊变,不过是拂去肩上一片落雪。
风尘未洗,发丝间还凝着细碎霜痕,可那双眸子清亮如刃,映着跳动的火光,竟似能剖开人心。
他凝视她良久,眸光深不见底:“你早知道东宫涉毒?”
她摇头,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我只知我娘死得蹊跷。”
她顿了顿,指尖悄然抚过袖中铜铃,冰凉的触感顺着血脉蔓延至心口。
那铃,是老陶头昨夜冒死从坟茔深处挖出的遗物,也是母亲留在这世上最后一道印记。
“她留下的《本草辑要》批注中,三次提到‘东宫药库’与‘乌头流向’,却始终未敢写明。”苏锦言抬眼,目光如针,“不是不敢说,是不能说——一旦落笔,便是满门抄斩。”
萧无衍眉峰微动。
他知道那本书,残卷他曾暗中查阅过,表面只是寻常药典,唯有真正懂药之人,才能从那些看似随意的朱批里,读出一条条隐秘的线索。
“所以你借林氏之手,引毒现形?”他嗓音低沉,带着几分审视。
“不。”她唇角微扬,笑意却冷,“是我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亲手把毒药喂进自己嘴里。”
前世,林氏用“养心丸”控制老夫人神志,再以“淫奔”罪名将她沉塘灭口,夺走药经献给太子换取荣华。
今世,她反其道而行:以改良版“清心露”替换原方,诱使林氏误判毒性已解,肆无忌惮地继续下药。
待老夫人神志清醒当众揭发,林氏情急之下服毒自保,却不料体内积毒早已被催化成剧毒“腐心涎”,当场呕血昏厥。
一场宗族大会,不仅撕开了苏家主母伪善面具,更让那抹诡异紫芒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那是只有皇室秘制“牵机引”才会产生的反应。
而这,正是萧无衍等待多年的破局之机。
“你救我,不只是为了查周大夫。”他忽然逼近一步,气息迫人,黑袍翻涌如夜潮,“你在借我之手,挖出当年真相。”
殿内骤然安静,连炭火都仿佛熄了声。
苏锦言没有后退。
她仰头直视他眼底那片寒渊,目光如钉:“若我不救你,你会死于‘九阴断脉散’,无人可解;若你不帮我,我也会死在苏家,药经再度易主。我们之间,从来不是恩情,是共生。”
话音落下,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
铜铃轻颤,蛇纹缠绕,古旧斑驳,铃底刻着一行极细小字——
“癸未年三月十七,药人苏氏,奉命出宫。”
萧无衍瞳孔骤缩。
他见过这铃。
先皇后临终前紧握手中之物,正是与此一模一样的青铜蛇铃!
据传,那是皇室用于联络散布天下“药人”的信物——所谓药人,并非太医,而是潜伏民间、专司监察贵族用药是否违制的秘密耳目。
每一任药人,皆由皇后亲选,身份绝密,生死不录档册。
而她的母亲……竟是先皇后亲自派遣的药人?
“我娘不是苏家妾室。”苏锦言声音平静,却如惊雷滚过四壁,“她是奉旨潜入苏府,调查东宫私炼禁药一事。她发现‘养心丸’实为控神之毒,原料来自东宫药库,便欲上报宫中。可消息尚未传出,便被林氏截杀。”
她冷笑一声:“所谓的‘密旨’,准许苏家为老夫人供奉此药,根本就是伪造的。东宫早就布好了局,等的就是一个能替他们背罪的世家。”
萧无衍死死盯着那枚铜铃,指节泛白。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不是一桩简单的宅斗命案,而是一张横跨十年、贯穿宫廷与世家的巨大毒网。
苏母之死,林氏之恶,苏家之腐,不过是最表层的一环。
真正的幕后黑手,早已盘踞在权力最顶端,用药物操控老人心智,用谎言编织忠诚,用一个个无辜者的性命,铺就通往龙椅的血路。
而现在,这个曾被踩进泥里的庶女,正站在风暴中心,手握唯一能掀翻棋局的钥匙。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你母亲既知危险,为何不逃?”第21章 他问我值不值得信,我给他看娘的密信(续)
殿内寂静如渊,唯有那枚玉符在苏锦言掌心压出一道微凹的印痕。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血脉,却似有烈火自心口燃起,一路烧穿了前世今生的屈辱与孤寂。
她低头看着那枚龙纹缠蛇的玉符——九寸长,通体墨玉雕成,龙首昂然盘踞于蛇身之上,鳞爪锋利,眼嵌赤金。
这是战王私令,可调西北三卫精骑,亦是大夏皇族中唯有储君或摄政亲王方可持有的“玄麟令”。
传闻此令一出,百官跪迎,烽烟即起。
而如今,它竟被一只修长冷峻的手,轻轻放入她这卑微庶女的掌中。
萧无衍站在她面前,黑袍垂地,如夜幕低垂。
火光映在他眉骨上,勾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一个答案,又仿佛早已知道她会如何选择。
苏锦言缓缓合拢五指,将玉符紧紧攥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殿下,”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入木,“您可知我最恨什么?”
萧无衍眸色微动:“背叛?”
“不是。”她摇头,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冷笑,“是我明明看得清一切,却无力改变。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拖进暗室毒杀,看着自己被按进冰冷塘水窒息而亡,看着药经落入仇人之手,沦为权贵争斗的工具……那种无力,比死更痛。”
她抬眸,目光如淬火银针,直刺他双瞳深处:“所以今日您给我这枚玉符,并非施恩,而是交付一场共赴生死的赌局。您赌我能活到最后,能为您扫清前路;而我赌您不会成为下一个太子——用百姓性命炼药、以忠良骸骨铺路的暴君。”
风雪猛烈撞击窗棂,像是天地都在倾听这场无声的盟誓。
萧无衍忽然笑了。
那是极罕见的一笑,薄唇微启,寒意尽散,竟透出几分少年般的锐气。
“你以为我想要的是江山?”他低语,“我要的是清明。母妃死于‘软骨散’,整整三年,她瘫在床上,神志清醒却不能言语,眼睁睁看着父皇宠幸害她的女人。太医说‘风疾’,唯有东宫特供‘养荣丸’可缓——可那药,正是催命毒饵。”
他嗓音渐沉,如刀刮铁:“后来我查遍宫闱旧档,才发现十年来,七位重臣病逝前,皆服用过同一批药材。而源头,都指向东宫药库。周大夫不过是个幌子,真正掌控药脉的,是那个一直躲在幕后、连先帝都忌惮三分的‘药阁’。”
苏锦言心头剧震。
药阁——她母亲遗书中曾模糊提及的名字。
并非官方机构,而是由东宫暗中扶持的一批江湖药师组成,专研控神、蚀骨、易容、假死等禁术。
这些人游走于律法之外,身份隐秘,手段诡谲,甚至能伪造死状、调换尸体……
原来,母亲不只是死于林氏之手,更是撞破了整个“药阁”的布局!
她猛地想起昨夜老陶头颤抖着交给她的残页末尾,那行几乎被血渍覆盖的小字:
“若吾女得见此书,请寻‘癸未年三月十七’入宫之人。唯有战王血引,方可开启药阁名录。”
那时她还不懂“战王血引”为何物,此刻望着萧无衍掌心一道陈年旧疤——形如蛇咬——骤然明白:他的血,才是打开真相的最后一把钥匙。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将母亲遗书最后一页缓缓展开,指尖划过“授意”二字,那墨迹下隐隐透出血痕,“她用血写这本残经,不只是为了传我医术……更是为了等一个人,能护我走到今天。”
话音落下,铜铃轻颤,仿佛回应冥冥中的召唤。
萧无衍凝视那页血书良久,忽而转身,从墙角暗格抽出一方檀木匣。
掀开刹那,一道幽蓝光芒流转而出——竟是半块青铜残牌,其上刻满细密符文,中央镂空处形状奇特,恰好与玉符尾端吻合。
“这是我母妃临终前缝入我衣襟的。”他声音低哑,“她说:‘若有朝一日,你遇一人手持蛇铃、通晓药理,便将此物交予她。天下将倾,唯药可救,唯你二人可挽。’”
苏锦言呼吸一滞。
这不是信任,是宿命。
两代人的牺牲,两条交织的命运线,在这一刻终于交汇。
她缓缓抬起手,将玉符嵌入残牌缺口。
咔哒一声轻响,符牌合一,蓝光骤盛,竟在空中投出一行虚影文字:
“药阁名录·初录:楚州陈氏、京兆赵氏、陇西李夫人……及,东宫舍人周某。”
名单未尽,光影却忽地扭曲,浮现一行猩红警告:
“凡窥名录者,三日内必遭‘腐心涎’侵蚀,除非持有双生解药。”
殿内空气瞬间冻结。
小蝉惊叫一声跌坐在地,秦九已拔刀横于门前,赵掌柜脸色煞白,喃喃道:“双生解药……世上只有一对,需以至亲之血为引,每日交换服药,方能共存……”
苏锦言却笑了。
她望向萧无衍,眼中星火迸现:“看来,我们不仅绑定了命运,还得共享性命了。”
萧无衍亦勾唇:“不亏。我这条命,本就该有人管着。”
窗外风雪更急,天地茫茫一片白,仿佛旧世正在崩塌,新局悄然重启。
她握紧手中符牌,心中默念:
娘,您看见了吗?
您的女儿,不再躲藏。
这一局,我要让那些踩在我头上的人,跪着看我登顶。
而这一次,我要的不止是复仇——
我要这大夏山河,因我之名,重焕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