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枢堂的晨雾裹着药香漫进窗棂时,苏锦言正将最后一层防水油布缠上《青囊残篇》。
竹节绳结在指尖翻转三匝,她垂眸盯着泛黄的绢布封面,指腹轻轻抚过“青囊”二字——那是母亲临终前用血写在碎瓷片上的,如今拓在残卷首页,墨迹里还能看出当年的颤抖。
“小姐。”小竹的声音像片落在案头的雪,轻得发颤。
苏锦言抬头,见小竹捧着一方染血的帕子,指尖泛着青白。
帕子边角的并蒂莲绣线被血浸得发暗,是她昨夜施针时崩裂的指腹蹭上的。
“又裂了......”小竹喉间哽着,眼眶先红了,“奴婢夜里听见您翻药柜,摸黑找金创散......”
苏锦言伸手接过帕子,指腹擦过小竹冻得冰凉的手背:“旧伤排毒呢。”她将帕子折成四寸方,塞进随身药囊最里层,那里还躺着半块带血的玉镯碎片。
腕间新刻的符文微微发烫,像母亲的体温隔着皮肉在提醒什么。
窗外传来甲胄相撞的轻响。
萧无衍踏入院中时,玄色大氅还沾着晨露,肩头却凝了层薄霜——显然是从宫城一路快马奔来。
他腰间虎符撞在案角,发出闷响,另一只手攥着卷了边的军报,纸角被指节捏得发皱。
“北境大营。”他声音像淬了冰,“三日内暴毙将士逾四十人。”
苏锦言的指尖顿在药囊绳结上。
她见过北境的雪,知道寒冬里士兵的命比草还贱,可“暴毙”二字从萧无衍嘴里说出来,分量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
“尸身无外伤。”萧无衍将军报摊开在她面前,泛黄的纸页上沾着暗红,像是血渍,“唯眼眶发黑如墨浸。
军中医官把能试的方子都试了,连参汤灌下去都直吐黑沫。“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腕脉,指尖凉得惊人,”陛下今早下旨,点名要你随军。“
苏锦言垂眸盯着军报上的“暴毙”二字,喉间泛起苦意。
前世她也见过类似的死状——那年春猎,三皇子的近侍突然七窍流血,后来才知道是被人下了“迷心草”,只是当时她太蠢,没看出其中门道。
“你刚破关。”萧无衍的拇指轻轻摩挲她腕上的符文,“我去回了圣命,说你......”
“不行。”苏锦言抬头,目光穿过晨雾落在他眼底,“若大军沦为人傀,下一个就是京城。”她指尖抚过腰间那方“济世令”,翡翠坠子凉得刺骨,“这不是请求,是使命。”
萧无衍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将大氅披在她肩上。
军报被他重新卷起,指节捏得发白:“我让阿彻带三千玄甲卫护送,沿途驿站备好暖车。”
“够了。”苏锦言将《青囊残篇》塞进他怀里,“替我收着,别让火折子碰着。”她转身去取药箱,瞥见铜镜里自己的脸——苍白得像张纸,眼尾却泛着不寻常的红。
这时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钟博士掀帘而入时,肩头落了层薄雪,怀里揣着个油纸包,纸角被体温焐得发软:“苏姑娘!
陈典簿的遗书!“
苏锦言的手在药箱上顿住。
陈典簿是太医院的档案吏,前两日孟火头说地下药窖找到带血的衣襟时,她就猜到了。
“老陈走得惨。”钟博士哆哆嗦嗦拆开油纸,露出半页染血的信笺,“昨夜巡夜的在西直门外乱葬岗发现的,手里还攥着这东西。”
信笺上五个字歪斜得几乎要断:“药庐井底,有活人。”墨迹里混着暗褐,是血渗进去的。
苏锦言的指尖轻轻抚过“活人”二字,指腹沾了点极淡的血渍。
陈典簿管了三十年太医院档案,连皇帝的用药记录都能翻到,他说“有活人”......她突然想起前世,嫡姐苏明珠曾往她的补药里掺过“百日醉”,后来查证时,药材清单上的经手人正是陈典簿。
当时她以为是巧合,现在想来,或许他早看出了什么。
“他知道我会去。”苏锦言将信笺折成小块,塞进耳后,“所以留这线索,是警告,也是引路。”她取出母亲遗留的空药囊——那是用她胎发编成的,里层还沾着接生婆的血,“帮我点了。”
钟博士惊得后退半步:“这是......”
“送它回该去的地方。”苏锦言将药囊投入火盆,暗红的火焰腾起时,她看见母亲的影子在火光里一闪而过,“这一次,我要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网是怎么烧起来的。”
三日后的北境雪原,军帐像黑鸦群落在雪地上。
苏锦言掀帘踏进主营时,正撞见四个士兵抬着薄棺往外走。
棺盖没合严,阿铁老兵的脸露在外面,双目圆睁,唇角凝着黑血,临死前的话还在帐中回荡:“将军下令......杀自己人......”
“停下。”苏锦言的声音像根银针扎进空气。
士兵们愣了愣,乖乖放下棺材。
苏锦言蹲下身,指尖轻触阿铁的舌根——果然,在舌苔下摸到了细微的针孔状溃烂。
她凑近闻了闻,有股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混着铁锈气。
“迷心草。”她低语,“和铁线莲混着下的。”前世她替苏明珠试药时,误服过半钱迷心草,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后来用石菖蒲才解了。
可铁线莲......她突然想起陈典簿遗书上的“药庐井底”,药庐是太医院种药材的地方,井底......
“查死者的用药记录。”她转头对小竹道,“所有死者都服过什么?”
小竹翻出一叠军中药单,最上面那张写着“抗寒丸”,每日两粒,配发时间正是暴毙前七日。
药材来源栏盖着户部大印,写着“惠民药局特供”。
苏锦言的指甲掐进掌心。
惠民药局是裴元昭管的,那个表面温文尔雅的督粮官,前世她被苏明珠推下悬崖前,最后看见的就是他站在崖顶,手里攥着母亲的医经。
“好一招借刀杀人。”她冷笑,“连毒都省了——抗寒丸里掺迷心草,天寒地冻的,谁会注意士兵多睡了半刻?
等毒性发作,人自己就把自己当敌人杀了。“
深夜,军帐里的铜炉烧得噼啪响。
苏锦言守着药罐,杜仲和石菖蒲的香气混着银花露的甜,在帐中漫开。
她用木勺搅了搅,药汁呈清亮的琥珀色——这剂醒神汤该能压住迷心草的毒性了。
“苏姑娘!”帐外突然传来小豆倌的惊呼。
苏锦言掀帘出去,见小豆倌浑身抖得像筛糠,怀里还抱着半块烧剩的药包:“裴大人今夜在西营烧药包!
我在马厩躲雪,火光照着那粉末......是紫灰色的!“
紫灰色......苏锦言的瞳孔骤缩。
那是“梦归尘”初炼未成的杂质色,前世苏明珠曾用这东西迷晕过她,后来她在医经里看到批注:梦归尘遇火则散,吸入三息便人事不省,十息......
“备车。”她将醒神汤倒进陶壶,“我要去‘送葬’。”
小竹攥紧她的衣袖:“小姐,夜里雪大......”
“他们等的就是雪大。”苏锦言将银针藏进袖中,“去西营乱葬岗。”
雪丘上,裴元昭立在阴影里。
他望着那盏向乱葬岗移动的灯笼,指尖划过《本草拾遗》“假死篇”的批注,笔锋在“苏家女”三字上重重一点。
风卷着雪粒扑在他脸上,他却笑了:“终入局矣。”
军帐里的烛火忽明忽暗。
苏锦言掀开乱葬岗的草席时,寒风卷着雪灌进领口。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一具尸体的后颈——那里有个极浅的针孔,和阿铁的一模一样。
“果然。”她低声道,“他们不是暴毙,是......”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草叶被踩碎的轻响。
苏锦言刚要回头,便闻见一股甜腻的异香——是梦归尘!
她想捂口鼻,可指尖刚碰到唇,便觉一阵天旋地转。
黑暗降临前,她最后看见的,是雪地上那串不属于她的脚印,正缓缓朝她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