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太监的念佛声被夜风吹散时,红烛姑姑正蹲在紫宸宫后苑的杜鹃花丛里。
她颤抖的指尖抠进湿润的泥土,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那瓶藏在衣襟里的特制灯油,必须在子时前埋进花根下。
这是太后三十年里反复叮嘱的规矩:灯油燃尽时,便是静心蛊苏醒之日。
“叮——”
铜簪划开泥土的声响惊得她浑身一震。
抬头望去,月被乌云遮住半边,廊下灯笼的光映出一道纤瘦身影。
苏锦言立在五步外,腰间药囊随着呼吸轻晃,腕间银铃在风里碎成细响。
红烛姑姑的喉咙瞬间发紧。
她想起白日里金銮殿上那道跪得笔直的身影,想起太后掀开遮脸帕子的刹那,苏锦言眼底那簇比火更亮的光。
她慌忙用枯枝盖住新翻的土,却见对方已经蹲下来,银针对着她方才埋灯油的位置轻轻一挑。
“红烛姑姑这是在埋什么?”苏锦言捏起半片沾着泥的瓷片,放在鼻尖轻嗅。
药香混着若有若无的甜腥钻进鼻腔,她瞳孔微缩——迷神引的清苦,龙髓膏的甜腻,两种本不该出现在宫灯里的药粉,正随着泥土的潮气往空气里渗。
“回...回苏医正的话,老奴前日打碎了灯油瓶...”红烛姑姑的声音发颤,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
她望着苏锦言指尖的瓷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皇后娘娘捏着同样的瓷片对她说:“灯油里要加三分迷神引,七分龙髓膏。
蛊虫吃惯了这味道,才肯在老太后脑子里安安稳稳睡三十年。“
“你们不是在点灯,是在喂蛊。”苏锦言将瓷片碾碎在掌心,碎末混着月光落进泥土。
她抬眼时,眼底的冷意像淬了冰的银针,“去叫石铁头的妹妹来换你巡宫。”
红烛姑姑的膝盖一软。
石铁头是御林军里有名的愣头青,他妹妹最是耳聪目明——苏锦言这是要封死紫宸宫通往凤仪阁的所有小径。
她张了张嘴想辩驳,却见对方已经转身,袖中飘出半块令牌:“再让小满带济世庐的弟子去宫墙外结阵,静候愿力召唤。”
子时的更鼓声撞碎在琉璃瓦上时,苏锦言推开了太后寝殿的门。
檀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床帐被夜风吹得翻卷,太后蜷缩在锦被里,指甲深深抠进床沿,渗出的血珠在梨木雕花上洇成小红点。
“不能说...说了天下就乱了...”太后的呢喃像被揉皱的丝帛,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颤音。
苏锦言走近时,她突然抓住对方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骨头里,“阿言,你听我说...当年不是...”
“砰!”
门被撞开的巨响惊得烛火乱晃。
青面嬷嬷踉跄着扑进来,脸上的青痣因剧烈喘息而扭曲:“药香!
药香杀人!“她布满老茧的手指死死指着房梁,”梁上...梁上有东西!“
苏锦言抬头。
横木缝隙里积着陈年的灰,却有几点微蓝的反光在其中闪烁——那是断渊草烧成的灰烬,与前世她在苗疆蛊术典籍里见过的种蛊辅料分毫不差。
她摸出母亲遗物中的白骨笔,笔尖蘸了蘸舌尖的血,在空中划出一道淡青符纹。
风突然灌进殿内。
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混着几缕若有若无的药香,竟在地上凝成半只干枯的虫形。
苏锦言盯着那虫形腹部的金色环纹,冷笑出声:“原来蛊母早被唤醒,只等月圆破体。”
“慢着!”
殿门再次被推开。
薛安之扶着门框站在阴影里,白发被夜风吹得蓬乱。
他伸出的右手掌背溃烂发黑,一枚拇指大小的黑斑正随着心跳缓缓跳动——那是他私自培育的替命蛊,以半生修为为引,只能替一人承受蛊毒反噬。
“让我替她死。”薛安之的声音像生锈的刀,“我活够了,也罪够了。
若太后开口,太子根基动摇,北境大军倒戈,百姓又要遭殃!“
苏锦言望着他腐烂的指尖。
前世她濒死时,正是这个太医院院判,在嫡姐的逼迫下开了那剂致命的药方。
此刻他眼底的慌乱,与当年跪在她床前说“姑娘恕罪,老臣也是身不由己”时如出一辙。
“你怕的不是真相,是承担真相的人。”她抽出腰间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可医者救一人,便是救万千人之前路。”
薛安之的手垂了下去。
他望着苏锦言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喉结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句:“明日子时...你要的活人,我给你。”
丑时三刻,偏殿传来重物坠地声。
苏锦言掀开门帘时,白美人妹妹正蜷缩在蒲团上,嘴角的血滴在青衫上开成小红花。
她抓着苏锦言的衣袖,指甲缝里全是血:“钟...滴答...蛊在听...它知道你要动它...”
苏锦言的呼吸一滞。
她取出冰玉盘,将昨夜用百年寒蝉蜕炼制的断渊露洒在盘心,再以七根金针布成锁魂阵。
片刻后,空气里浮起若有若无的虫鸣,混着模糊的人声:“七月十四...画师烧画...真相藏在第七幅...”
七月十四——那是先帝暴毙的次日。
苏锦言的指尖骤然收紧。
她当即便命人去画院搜查旧档,果然在夹墙深处寻得半幅未焚尽的《帝王归天图》。
画面里皇后立于龙床侧,手中金盒半开,露出一抹猩红膏体,与前世她在嫡姐妆匣里见过的龙髓膏颜色分毫不差。
五更将至时,苏锦言立在紫宸宫回廊下,亲手修剪七盏黑灯的灯芯。
每剪一簇火苗,便有一缕黑烟从太后寝殿飘出,如丝如缕缠绕在梁柱间。
当最后一盏灯火跳跃成幽蓝时,整座宫殿突然发出异响——墙壁上的霉斑裂开蛛网状的缝隙,暗红液体顺着雕纹蜿蜒而下,宛如鲜血流淌。
远处钟楼传来一声闷响。
那座被取下机关的西洋钟竟自行震动了一下,铜铃的余音裹着血腥气,撞得人心口发闷。
苏锦言握紧银针,望着墙上流淌的“血”,低声自语:“今夜,我不止要取蛊,还要斩断这三十年来吃人的‘静’字。”
深宫某处,红烛姑姑将灯油配方撕成碎片。
碎纸片混着泪水落在青砖上,她望着紫宸宫方向的幽蓝火光,喃喃道:“娘娘...对不起,我终究没能护住您闭嘴的命。”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苏锦言站在殿阶上,望着晨雾里的紫宸宫。
那些曾用来“镇心”的宫灯仍在燃烧,只是灯芯里的迷神引与龙髓膏,早已被她替换成了断蛊草与醒神散。
她摸了摸腰间的静心丹小瓶,对身旁的小菱道:“去传我的话,春分当日,撤了紫宸宫所有宫灯。”
晨风吹起她的衣摆,露出袖中紧攥的《帝王归天图》残卷。
图上那抹猩红膏体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极了三十年前滴在龙床上的,先帝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