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太医院的青砖地上还凝着露水。
苏锦言蹲在残垣前,素色襦裙沾了半片焦灰,却浑然未觉。
她戴着薄纱手套,正用竹镊子轻轻拨弄那堆烧剩的文献——这是昨夜大火后仅存的半箱残卷,弟子们用湿布裹着抢出来的。
“师父,这卷角好像有夹层。”小徒弟阿竹突然压低声音。
苏锦言抬眼,见他正捏着半卷焦黑的《千金方》残页,边缘处露出一线青黄。
她接过竹镊,沿着焦痕小心挑开,果然露出半片裹在油纸里的竹简。
字迹因火烤有些蜷曲,却仍能辨认:“静心蛊母体,产自苗疆郑家祖祠,由皇后亲赴取回。”
她的指尖骤然发颤。
前世那些碎片突然在眼前翻涌——太后总说“龙袍上的金线在咬我”,先帝暴毙前咳血时,皇后袖中飘出的沉水香,还有太医院每年往苗疆送的“贡礼”。
原来所有线索早有迹可循,只是前世的她困在宅斗里,竟没看出这盘棋局大到能翻覆整个皇宫。
“阿竹,去把陈阿婆的儿子叫来。”她将竹简收进随身携带的檀木匣,“让他带着《药嗣死亡名录》去西市,就说‘这些所谓神医之后,多少是靠毒药撑起来的牌坊’。”
小徒弟应了一声跑开,苏锦言望着他的背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要把水彻底搅浑。
前世百姓只知太医院是悬壶济世的圣手,却不知那些刻在碑上的“妙手仁医”,有多少是被“顺意散”毒成了提线木偶。
晌午时分,西市的喧闹声顺着风卷进太医院。“砸了这破牌位!”、“原来我爹当年咳血不是痨病,是被药害死的!”的骂声此起彼伏。
苏锦言站在檐下,看着陈阿婆的儿子举着名录跑过,后面跟着几十个捧着祖宗牌位的百姓,青砖路上碎木片飞溅,像下了一场带刺的雨。
“苏姑娘。”
沙哑的唤声惊得她回头。
薛安之拄着枣木拐杖站在院门口,雪白发须被风掀起,露出脖颈间一道旧疤——那是十年前他替皇后试药留下的。
他怀里抱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蓝布包,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老臣……来赎罪。”
苏锦言没动,只盯着他颤抖的手。
蓝布包渗出暗红,是血浸透了布料。
“这是三十年来太医院的’特殊用药‘账册。”薛安之将包放在石桌上,解开层层布帕,露出一本皮面发黑的册子,“每味毒药的去处,每个’意外身亡‘的太医,每条皇室密令……都在里头。
扉页是老臣写的。“
她翻开第一页,墨迹未干的小楷刺得眼睛生疼:“吾罪滔天,唯以此书赎万一。”
“当年皇后说,守密是忠。”薛安之的喉结动了动,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可我看着孙伯被蛊虫啃噬,看着小柳为试药咳断三根肋骨……原来沉默才是最大的叛。”
苏锦言合上账册,指尖压在“叛”字上。
前世孙伯咽气前的呢喃突然在耳边响起:“救她……救她……”原来他说的“她”,从来不是自己,是这满朝被药锢住的魂灵。
“你的罪,由你自己去面对。”她将账册收进檀木匣,“明日早朝,我会带它入宫。”
薛安之突然跪了下去,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求苏姑娘……让老臣亲自呈给陛下。”
苏锦言没应,转身时瞥见他膝盖处的青石板湿了一片——不知是晨露还是老泪。
当夜,济世庐的烛火一直亮到三更。
白美人妹妹躺在竹榻上,眉心点着朱砂,呼吸绵长如睡。
苏锦言守在旁边,看着她睫毛忽闪,忽然开口:“钟摆……滴答……第七格……钥匙在玉扣里……龙髓膏还在。”
她猛地直起身子。
这是第三次了,白美人妹妹的“梦语术”总在关键处给出线索。
龙髓膏是先帝生前最爱的补药,前世她查过御药房,却只找到空瓶。
难道……
第二日卯时,苏锦言捧着药箱进了御书房。“陛下近日总说头晕,臣替您调理气血。”她垂眸替皇帝诊脉,余光扫过东壁那座西洋自鸣钟——钟摆正“滴答滴答”晃着,和白美人妹妹梦中的声音分毫不差。
“陛下,这自鸣钟的摆锤该上油了。”她指尖轻轻一推,钟摆晃得更急,“臣替您看看机关。”
皇帝正靠在软榻上眯眼,挥了挥手:“去吧。”
苏锦言摘下银簪,顺着钟身缝隙一挑。
木榫“咔”的一声松开,露出夹层里一根细红线——线的另一端系着香炉下的暗格。
她取出蓝花试纸在香炉口一探,试纸瞬间由青转紫——果然是“顺意散”!
她心跳如雷,却面不改色地将机关原样装回,只把香炉里的药粉刮进瓷瓶。
密封时,她摸出随身的素笺,写了一行小字:“陛下十年未尝真味,今赠一味‘清醒’。”
春分大典那日,金銮殿的汉白玉阶上落满晨露。
苏锦言捧着檀木匣站在丹墀下,看着满朝文武交头接耳。
皇帝坐在龙椅上,眉间笼着阴云:“苏卿今日请朕设仁医论衡,所为何事?”
“为呈《药锢案总录》。”她掀开匣盖,账册、残简、装着“顺意散”的瓷瓶依次摆开,“为请太后亲证,三十年来皇室如何被毒药操控。”
“荒谬!”皇帝拍案而起,“母后失智多年,如何作证?”
苏锦言不慌不忙,命小菱端上两碗参汤:“请两位大人盲饮。”
左都御史和户部侍郎面面相觑,各自饮了一口。
片刻后,左都御史砸着嘴:“甘润醇厚,好汤。”户部侍郎却突然捂住嘴,扶着栏杆大吐起来:“这汤……怎么这么苦?”
“因为一碗掺了’顺意散‘,一碗没有。”苏锦言提高声音,“此药能混淆五感,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选择。
太后为何失智?
陛下为何总觉先帝托梦?
都是这药在作祟!“
殿内响起抽气声。皇帝踉跄着扶住龙椅,脸色白得像新刷的墙。
“哀家……能作证。”
苍老的声音从殿后传来。
太后柱着龙头杖,在宫娥搀扶下走出来。
她鬓发虽白,双眼却清亮如星:“哀家装疯三十年,就等今日。”她看向皇帝,泪水滚落,“你父皇是被皇后灌了鹤顶红,她……她要扶自己的儿子登基!”
整座金銮殿陷入死寂。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闷响——是那座被取下“顺意散”的自鸣钟,竟自行敲响了一下,余音在殿梁间回荡,像极了命运的叹息。
苏锦言转身时,风卷起她的墨绿斗篷,露出腰间悬挂的青瓷小瓶——里面装着“静心丹”,是专门为皇后准备的。
她望着殿外翻涌的云,低声道:“下一个,轮到你了。”
而此刻的凤仪阁里,皇后正合着佛经。
檀香缭绕中,她的指尖突然掐进掌心——有密探来报,金銮殿的每句话都被飞鸽传去了边关。
她望着案头那尊玉佛,喉间泛起腥甜:“苏锦言……你可知动了这盘棋,会掀翻多少人?”
晨雾散尽时,京城的街头已传遍消息:皇后被软禁于凤仪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