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余音未散,苏锦言已顺着药田小径往回走。
露水沾湿了她的青布裙角,腕间鼎纹被体温焐得发烫——那是萧无衍前日亲手刻的,说要与她“共量山河深浅”。
“阿姐!”小蝉抱着一摞蓝布巾从廊下跑出来,发辫上沾着艾草香,“郑大哥的信差刚到,说京郊泥棚区这三日又添了七口白棺!”她攥着信笺的手直抖,“都是...都是生养的妇人。”
苏锦言脚步顿住。
前世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年她跪在乱葬岗,看着隔壁绣娘的尸身被野狗拖走,怀里还攥着没绣完的婴儿肚兜。
她猛地攥紧信笺,纸角刺得掌心生疼:“备药箱。
叫小桃妹、石哑子、阿草,半个时辰后在后门等。“
泥棚区的腐味隔着半里地就能闻到。
春汛前的潮气裹着血锈味、霉味,直往人喉咙里钻。
苏锦言掀开门帘的刹那,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稻草堆上蜷缩着个面色青白的妇人,指甲深深抠进草席,额发全被冷汗浸透,下身的血污已经洇湿了半张草垫。
“稳婆说...说血止不住...”守在一旁的老妇跪下来,枯树皮似的手抓她的裙角,“求姑娘,求姑娘救救我家二丫...”
苏锦言蹲下身,指尖搭上产妇腕脉。
脉息沉滞如乱绳,小腹硬得像块石头——果然是血滞胞宫。
前世她替将军府的妾室接过生,那女人也是这症候,结果被太医院的老医正说成“命数该绝”,最后血崩而亡。“去烧热水,拿艾绒。”她声音冷得像冰碴,“石哑子,把银针对好日晷。”
石药师弟弟立刻解下腰间的木盒,十二根银针在他指尖翻飞。
这聋哑少年从小靠触觉辨药,此刻竟比常人更精准——每根针尾都对着东方刚升起的日头,折射出细碎金光。
苏锦言取过针,在火上燎了燎:“我扎三针,你记穴位。”
第一针扎中关元,产妇痛得抽了抽;第二针气海,她喉间溢出呜咽;第三针中极落下时,苏锦言突然抬头扫过围在棚外的人群:“这世上最贵的不是龙胎,是不肯睁开的眼睛。”
血,真的止住了。
老妇颤抖着去摸女儿的脸,摸到满脸的泪:“活了...活了...”
小桃妹扶着瘸腿挤进来,怀里抱着个粗陶碗:“红糖姜茶,趁热喝。”她的蓝布裙被泥水污染了,发间却别着朵野菊——那是她作为残医义团领袖的标志,“阿姐,我把穴位编成口诀了:’脐下一寸三,补气莫迟疑;再下两指半,血行如游鱼。
’“
阿草扛着两大桶热水冲进来,腰间还挂着刚摘的断渊草:“苏姑娘,我让兄弟把药铺的艾绒全搬来了!”他古铜色的脸膛泛着汗光,像座会动的黑塔。
红烛姑姑缩在门角,手里攥着个青瓷瓶。
她原是守夜宫婢,曾在静心蛊里掺过迷神引,此刻眼尾还留着前日跪香的红痕:“这是...改良的安神灯油。”她把瓶子塞进小桃妹手里,“我...我把迷神引换了断渊粉,助产的。”
棚外突然响起抽噎声。
不知何时围了一圈妇人,有抱着襁褓的,有扶着大肚子的,脸上全是不敢信的光。
“我家媳妇也这样!”
“求姑娘去看看我家三嫂!”
苏锦言直起腰,指节捏得发白。
前世她被嫡姐推下井时,井底的苔藓也是这种腥甜的湿味;此刻她望着这些仰起的脸,突然明白萧无衍说的“山河”是什么——不是金銮殿上的龙椅,是这些会疼会笑的活人。
“小蝉,”她声音放软了些,“把蓝布巾分给大家。
以后看见这颜色,就是能救命的地方。“
消息比春汛来得更快。
第二日清晨,济世庐的青石板上跪了二十来号人,有挑担的,有卖菜的,怀里都抱着染血的布片。
小桃妹扶着门框数人数,突然笑出了声:“阿姐,他们说这是‘求活签’。”
更惊人的是第三夜。
苏锦言在泥棚外支起马灯讲课时,墙头上突然“咚”地掉下来两个人。
一个穿月白医服,一个着青衫,都抱着《黄帝内经》,膝盖上沾着墙灰。
“我们是太医院的。”月白医服的年轻人跪下来,额头抵着泥地,“我姓周,他姓陈。
我们读了十年医书,却救不了一个村妇...求姑娘教我们接生术。“
苏锦言没说话,转身把药箱递给小桃妹。
小桃妹会意,瘸着腿走到两人跟前,指尖点在周医官的腕脉上:“你手太抖。”她从怀里摸出块鹅卵石,“攥紧了,练到石头发热再找我。”
雨是在第五夜下起来的。
豆大的雨点砸在泥棚顶上,像有人在敲丧鼓。
秦九浑身湿透地冲进棚子,玄甲上还滴着水:“苏姑娘,宫里来急报。
贵妃的胞妹难产,太医院的老医正说...说保不住。“
“我不去。”苏锦言正在给周医官纠正进针角度,银针在马灯下泛着冷光,“要学,就带着你们的人来这里学。”
秦九愣了愣,突然笑出声:“萧王爷说您这脾气像块顽石,我今儿算信了。”他翻身上马时,雨幕里传来马蹄声——四骑快马冲过来,马上人都裹着油布,露出半张沾雨的脸:“苏姑娘,我们是太医院值夜的。”为首的是个白胡子老医正,怀里还抱着个药箱,“求您教我们。”
苏锦言把马灯挂高些。
雨水顺着灯檐往下淌,照得众人的脸忽明忽暗。
她指着小桃妹:“她来主针。”
小桃妹的瘸腿在雨里僵了僵,又挺直了。
她接过银针,指尖在产妇小腹上轻轻叩了三下:“关元、气海、中极。”雨幕里只听见银针入肉的轻响,一下,两下,三下。
“哇——”
婴儿的哭声刺破雨幕时,老医正突然跪了下去。
雨水顺着他的白发往下流,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原来...原来保母先于保婴,是这个道理。”
皇帝的诏书是在第七日到的。
苏锦言正蹲在药田里摘断渊草,小蝉举着明黄信笺跑过来:“陛下问,为何太医院的御医不会此术?”
她没接诏书,只望着远处的太医院方向——那里传来“轰”的一声响。
匠人正拆百年石匾,“医道唯嫡”四个字被凿得粉碎。
新换的木牌挂上去时,晨光正好:“凡救一人,皆称良医。”
深夜,苏锦言摸着那块被送来的旧石匾。
背面有道新刻的刀痕,歪歪扭扭的:“我们也想学真本事。”秦九站在她身后,望着窗外刚歇的雨:“萧王爷说,您这是要掀了太医院的墙。”
“不是墙。”苏锦言指尖抚过刀痕,“是人心。”
窗外,一道彩虹横跨南北。
新挂的蓝布巾在风里翻卷,旧宫墙的阴影里,隐约能看见几个穿医服的身影——正抱着药箱往泥棚区走。
“阿姐!”小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郑大哥的信!
说江南那边...疫病好像轻了。“
苏锦言抬头,彩虹尽头的天空蓝得透亮。
她忽然想起萧无衍昨日在信里写的话:“等千医令下,我陪你去看最东边的海。”
风里有春汛的味道,带着湿润的、希望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