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后的宫墙泛着青灰,贞静堂朱漆门扉前的铜鹤香炉里,残香还未燃尽。
苏锦言站在台阶下,望着门楣上那块黑底金漆的匾额——“贞静堂”三字被晨露浸得发亮,却掩不住边角剥落的金粉,像极了她前世在堂内见过的那些女医,明明医术精湛,偏要将脉案署上丈夫的名讳,将药方折进妆匣最底层。
“苏姑娘。”钟博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位太医院最古板的医博士今日换了身玄色公服,腰间挂着御赐的“察狱”铜牌,正将一卷明黄圣旨展开,“陛下准了御察医狱司首案为苏明漪医案,特命本司查勘贞静堂旧档。”
话音未落,门内突然冲出个灰衣老宦官,枯瘦的手死死攥住门环:“祖制不可废!
这匾立了三百年,连先皇后都只敢隔着帘子听训......“他浑浊的眼珠扫过人群里百余名女医,喉结剧烈滚动,”你们这些妇道人家,懂什么规矩!“
苏锦言抬头看他。
老人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昨夜的泪,她突然想起前世母亲被押进贞静堂那日,也是这样一个老宦官,举着戒尺抽在母亲脊背:“苏娘子好大胆子,竟敢在太医院署自己的名!”
“钟大人。”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全场静了下来,“劳烦借一步。”
待钟博士走近,她指尖轻轻点过匾额背面一道极细的裂纹:“这匾用的是南海金丝楠,当年建造时为防虫蛀,木框里嵌了机关。”说着从袖中取出母亲留下的银针,“母亲被斥那日,我躲在梁上,见掌事嬷嬷用银簪挑过这里。”
银针刺入裂纹的瞬间,老宦官突然扑过来:“你敢——”
“咔哒”。
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声轻响。
匾额底部的铜钉“叮叮当当”坠地,整面木匾晃了两晃,“轰”地砸在青石板上,碎成数块。
尘土腾起的刹那,人群里爆发出呜咽。
有白发女医踉跄着扑过去,指尖抚过“贞静堂”三个字的残片,泪水滴在“静”字的“争”上:“四十年了......四十年前我跪在堂里抄《女诫》,先生说‘医道是男人的天’,如今......”
小竹不知何时站到了苏锦言身侧。
这丫头怀里抱着个褪色的蓝布包,此刻正轻轻打开,露出半本泛黄的医书——是她早逝的母亲留下的《本草杂记》。“娘。”她声音发颤,将医书放在碎木上,“你看,往后再不用把药方藏在裹脚布里了。”
苏锦言望着那抹蓝布,喉间发紧。
前世她被嫡姐推下井时,最后看到的就是母亲的医经被撕成碎片,像雪片似的落进井里。
此刻阳光穿透尘雾,照在小竹的医书上,竟与当年母亲在药庐里翻书时的光,叠在了一起。
“好个苏锦言!”
尖锐的斥骂从宫道尽头传来。
沈侧妃的鸾驾撞开人群,金镶玉的护甲刮得轿帘“刺啦”作响。
她妆容精致的脸此刻扭曲成一团,抬手便将茶盏砸向苏锦言:“你拆的是祖制!
是皇家的脸面!“
茶盏擦着苏锦言耳畔飞过,砸在碎匾上。
苏锦言望着沈侧妃发间那支东珠步摇——前世她正是用这支步摇,戳穿了自己给萧无衍的解毒方,“庶女也配献方?”的话还在耳边,可如今......
“侧妃娘娘。”
清冷的男声截断了沈侧妃的尖叫。
萧无衍的影子笼罩过来,玄色披风带起一阵风,将沈侧妃的珠钗吹得乱晃。
他身后跟着四名影卫,为首的正是前日被掉包的贴身宫女,此刻正垂首将茶盏碎片捡进锦盒:“娘娘今日砸的,明日都要呈到御察医狱司。”
沈侧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突然想起今早用早膳时,燕窝里竟混了半根头发——从前这等事,贴身宫女定会提前替她挑净。
再看那宫女的眼睛,分明是萧无衍暗卫惯有的冷硬。“你......”她后退半步,撞在轿杆上,“你敢动我?”
“臣不敢。”萧无衍的声音像浸了冰,“但陛下准了御察医狱司查‘梦归尘’案,臣不过奉命看住相关人犯。”
“人犯”二字如雷劈下。
沈侧妃的鬓角渗出冷汗,她猛地抓住苏锦言的衣袖:“你不能......当年是你娘自己......”
“放手。”苏锦言抽回手,语气比萧无衍更冷,“我娘的案子,轮不到你说。”
沈侧妃的手悬在半空,突然想起前世那个跪在她脚边的苏锦言——那时她连头都不敢抬,求自己网开一面。
可如今,这双眼睛里只有冰,像要冻穿她的骨头。
她踉跄着退进轿中,轿帘落下的瞬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和压抑的抽噎。
“苏姑娘。”钟博士的声音将苏锦言的思绪拉回。
他蹲在碎匾前,捡起半块写着“妇人不得主方议政”的木片,“这就送去御察医狱司存档?”
“不。”苏锦言弯腰,将木片轻轻放进小竹的蓝布包,“收进女医们的祠堂。”她望向人群里那些湿润的眼睛,“让后世的姑娘们看看,我们是从怎样的泥里,开出花来的。”
是夜,苏锦言的烛火燃得格外亮。
她坐在案前,看着萧无衍派人送来的《医政八策》朱批——皇帝到底在“御察医狱司”的条款上盖了玉玺,只是墨迹未干,还带着朱砂的腥气。
“吱呀”。
窗棂被风推开一道缝,一张素笺飘了进来。
苏锦言捡起,只见上面写着:“你想动的,从来不只是这块匾。”字迹清瘦,像是用狼毫蘸着新磨的墨写的,还带着点未干的水痕。
她抚过掌心那道淡红的血印——是拆匾时被木刺划破的。
轻笑一声,将信笺投入烛火。
火焰舔着纸角,恍惚间,她看见母亲站在火光里,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医袍,手里捧着半本医经。“阿言。”母亲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你做得对。”
“娘。”苏锦言对着火焰轻声说,“我要动的,是这座吃人的庙。”
烛芯“噼啪”爆了个花。
她吹灭烛火,月光透过窗纸,落在案头的“济世令”上——那是萧无衍今日下朝时塞给她的,说是明日紫宸殿朝会,要她佩着这枚象征医道权威的令牌。
殿外传来三更梆子声。
苏锦言摸黑解开腰间的医囊,将“济世令”小心收进去。
指尖触到囊底母亲的银针,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母亲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听见远处传来晨钟的轰鸣。
第一声钟响时,她想起贞静堂前那些女医的眼泪;第二声时,想起沈侧妃轿帘后压抑的啜泣;第三声时,她摸出案头的素绢,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明日早朝,呈苏明漪脉案”。
晨雾漫进宫墙时,紫宸殿的飞檐上,第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撞碎了黎明前的寂静。
苏锦言站在镜前,将素白医袍的腰带系紧,腰间的“济世令”在晨光里泛着暖黄的光。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这一次,她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见,被压在匾下三百年的女医,终于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