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言的指尖在墙沿青瓦上抠出半道白痕。
玄色身影的轮廓在月光下太熟悉——萧无衍腰间那柄玄铁剑,剑穗是他亲自用战场染血的红绸编的,前世她替他包扎肩伤时,那抹红就擦过她手背,烫得像火。
她喉间泛起苦杏仁味——这是过度屏息的征兆。
墙下的人动了动,广袖垂落处,露出半截缠着金鳞甲的手腕。
苏锦言突然想起昨夜熬药时,药炉里飘出的沉水香比往日浓了三分,原是他刻意放重了香灰。
“苏姑娘。”
声音像浸了霜的玉珠,撞碎在寂静里。
苏锦言的后颈瞬间绷成弓弦。
她数着心跳,数到第七下时,突然松开攥着藤蔓的手。
下落的风灌进黑袍,她在触地前旋身,借墙根矮树的枝桠缓冲力道,落地时只发出极轻的“咔嚓”——是枯枝断裂声。
萧无衍转身,玄铁剑在月光下划出半道冷光,却见她垂首站在五步外,黑袍下摆沾着几片槐叶。
“王爷。”她声音发颤,像被惊飞的雀儿,“婢子...婢子睡不着,想...想看看月亮。”
萧无衍的目光扫过她发间沾的藤絮,又落在她攥得发白的手心——那里还捏着半块碎瓷,是归元露的瓶身。
他指节抵着剑柄,剑穗上的红绸被风卷起,扫过她脚背:“东苑的月亮,比药库的月亮圆?”
苏锦言的指甲掐进掌心。
药库地窖的霉味还残留在衣褶里,她忽然想起前世被嫡姐推进冰窖时,也是这样的寒,这样的月光。“婢子...记错了路。”她抬头,眼尾泛红,“王爷若要罚,便罚婢子抄《女戒》吧,别...别告诉主母。”
萧无衍盯着她眼底那抹慌不择路的怯意,喉结动了动。
他曾让暗卫查过,这东苑的守夜人每更换班时,会在院角老槐树下抽袋烟;这丫头的蜡像替身,用的蜂蜡掺了茯苓,燃烧时会有若有若无的药香——这些细节,连他的影卫都未必能察觉。
“去。”他突然侧过身,玄色广袖扫过她肩头,“天快亮了。”
苏锦言的脚步顿了顿,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待她翻过东苑围墙,才发现后背的里衣早被冷汗浸透。
床榻上的蜡像还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月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投下模糊的影。
她刚松一口气,鼻尖突然窜进一缕辛香——是醒神香!
那是石砚新换的巡夜手段,燃起来能让人嗅觉敏锐三分。
苏锦言的瞳孔骤缩,脚尖点地滑进床帷阴影,整个人贴在青砖地上。
门闩“咔嗒”一声被推开,两个巡卫提着灯笼进来,火光在床帐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你说这庶女,真能在汤池里泡出病?”高个巡卫用刀尖挑起蜡像的一缕发丝,“我瞧着倒像装的。”
矮个巡卫凑到床前嗅了嗅:“香案上的安神香没断,被窝里还有热气。”他伸手去探“苏锦言”的鼻息——苏锦言的指甲几乎要抠进砖缝,连心跳都压成了细线。
“得了,石统领说过,只要人在屋里就行。”高个巡卫踢了踢床脚的药罐,“走了走了,下半夜还得去前院查岗。”
门被重新闩上时,苏锦言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咬着舌尖。
血腥味在嘴里漫开,她扶着床沿坐起来,冷汗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深色的痕。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食盒上投下菱形光斑。
秦九妹掀开木盖时,故意碰翻了醋碟,酸气混着饭香涌出来。
苏锦言低头扒饭,筷子尖突然触到一片油纸——是路线图,红线从东苑西墙的枯井开始,歪歪扭扭画到药园后角。
“九妹。”她夹起一筷子青菜,“你昨日说,药园的老药婆子总骂你踩了她的药畦?”
秦九妹的手指在桌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那婆子疯疯癫癫的,可昨儿我给她送粥,她非说‘药奴不死,必有回响’。”她声音压得极低,“小姐,那草...”
苏锦言的筷子顿在半空。
母亲临终前在她手心写过“醒魂草”三个字,说能救心鼎碎裂之症。
她望着秦九妹眼底的期待,突然将油纸塞进嘴里。
青菜叶裹着纸浆的涩味在齿间散开,她含糊道:“九妹,明儿帮我带块桂花糕,老夫人房里的厨子做得最甜。”
当夜的月亮被云遮住大半。
苏锦言将药丝浸在温泉里,待水汽裹着药气漫上来,再轻轻抽出来——这样假身的胸口会随着热气起伏,像真的在呼吸。
她贴着屋檐走时,瓦砾在脚下发出极轻的“吱呀”,巡卫换班的梆子声刚好响起。
枯井的苔藓滑得扎手,苏锦言顺着井绳往下爬,指尖触到一片干燥的砖——是暗道入口。
井底的青布包裹被老药婆子抱在怀里,老人的手背上全是针孔,像被虫蛀的老树皮:“你娘走前,给我喂了续命丹。
她说’小言的药感要是碎了,你就把醒魂草给她‘。“
幽蓝草茎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苏锦言的指尖刚碰到草叶,头顶突然传来脚步声。“石统领,这井口有新鲜泥印!”是巡卫的声音。
老药婆子突然推开她,拐棍重重敲在井壁上:“哪个天杀的踩了我的紫丹参!
那是要给我孙女儿治咳的!“
苏锦言被推进暗道时,看见老药婆子的白发在风里乱飘。
她想回头,老人却朝她拼命摆手:“走!
走!
你娘的医经还等着你来续呢!“
回到东苑时,天已经蒙蒙亮。
苏锦言将醒魂草磨成粉,混进枕芯的棉花里。
药气钻进鼻腔的瞬间,心脉处那道即将崩裂的裂痕突然暖了起来,像有人用温酒慢慢焐着冻僵的手。
深夜,她用发簪尖在墙面上刻字。
青砖粉末簌簌落在她膝头,第三行字刻到“缺的”时,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
她望着墙上的刻痕,左眼深处的暗芒却更亮了——那是两世记忆重叠的光,是被碾碎过又重新长出来的锋芒。
次日清晨,春桃端着安神汤进来时,苏锦言正对着铜镜理鬓发。
她接过青瓷碗,碗底还温着,药香里混着极淡的苦。
她垂眸饮下,喉结滚动的瞬间,舌尖轻轻抵了抵上颚——那里有她昨夜用指甲掐出的小伤口,正渗出一滴极淡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