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粘稠的血液和绝望凝固,失去了原有的流速和意义。
产房内只剩下赫谢尔和詹纳博士压抑急促的指令声、卡罗尔与玛姬带着哭腔的鼓励与啜泣、布料被浸透后沉重的滴答声,以及洛莉那越来越微弱、如同游丝般断续的呼吸声。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每一秒都伴随着生命不可逆转的流逝。
秦酒僵立在冰冷的墙角,仿佛一尊被骤然抽去所有支撑的石膏像。
她的目光空洞地钉在那片刺目的猩红之上,那片颜色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吞噬着床单;
吞噬着洛莉身下的垫布,也仿佛要吞噬掉整个房间里微弱的光线。
大脑里一片尖锐的轰鸣,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颅内疯狂振翅,隔绝了外界的部分声音,却又将那绝望的旋律无限放大。
那熟悉的、冰冷的、足以将她灵魂冻结的无力感,如同无数只从地狱深渊伸出的、带着粘稠寒意的手。
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脚踝,将她不容反抗地拖向记忆中最黑暗、最不愿触及的沼泽。
她张着嘴,像是离水的鱼,徒劳地开合,却吸不进一丝氧气,也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只有纤细的身体在无法自控地、剧烈地颤抖着,暴露着她内心正在经历的海啸与崩塌。
就在这时,洛莉,那个躺在血泊之中、生命力正飞速消逝的女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又或许是母性的本能让她还有未尽的牵挂。
她用尽了残存的、最后的一丝气力,极其艰难地、缓慢地转过头。
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棕色眼眸,此刻已经有些涣散,蒙上了一层死亡的灰翳,但它们依旧固执地在模糊的人影中搜寻着。
最终,如同迷航的船只终于望见了灯塔,牢牢地定格在了秦酒那张惨白失血、写满了惊骇与崩溃的脸上。
她的嘴唇轻微地、极其困难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窗外即将消散的最后一缕风。
但每一个音节,却像带着千钧重量,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进了秦酒死寂的心湖,激起绝望的涟漪。
“秦…酒…”
这两个字,如同解除定身的咒语,又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猛地刺入了秦酒麻木的神经。
她浑身一个激灵,像是从梦魇中被强行惊醒,几乎是连滚爬爬、踉跄着扑到了床边,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毫无知觉。
她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冰凉的双手,一把紧紧握住了洛莉那只已经逐渐失去温度、沾着血迹的手。
仿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挽留那正在飞速消逝的生命。
洛莉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焦距在不断涣散,但她依旧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努力地凝聚着瞳孔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彩。
那光芒,不再是对痛苦的忍耐,不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超越了肉体极限的、纯粹而强大的母性光辉,一种洞悉了一切后的平静与托付。
她深深地望着秦酒,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皮囊,直接看到了秦酒灵魂深处那个一直蜷缩在阴影里、瑟瑟发抖的、自认为有罪的孩子。
“别…怕…”
她几乎是用气音在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压出来,带着令人心碎的血腥气。
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而坚定的力量,“她…和你一样…”
“是礼物…不是错误…”
秦酒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
随即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几乎让她晕厥的剧痛。
洛莉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知道自己心底那最深的、从未对人言说的恐惧,知道自己背负了两世的、关于“出生即原罪”的沉重阴影!
她甚至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看穿了自己所有镇定自若伪装下的不堪一击!
“照顾…她…”
洛莉的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近乎卑微的恳求,那是一个母亲能为孩子做出的最后、也是最重的托付。
然而,在那恳求之下,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释然,一种信任,一种将未来和希望,交付给眼前这个看似脆弱、内心却同样伤痕累累的女孩的决绝。
“告诉瑞克…”
“我爱…你们…”
“所有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如同袅袅的青烟,最终,彻底消散在弥漫着血腥味的沉重空气里。
那凝聚着生命最后力量的目光,也如同燃尽的烛火,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完全失去了所有神采。
那只一直被秦酒紧紧握着、试图留住温度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从她冰冷颤抖的指间滑落,无力地垂搭在染血的床沿。
“洛莉!不——!”
“上帝,不!”
卡罗尔第一个崩溃,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悲恸哭喊,整个人瘫软下去。
仿佛是与死亡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就在洛莉生命气息彻底消失的同一时刻。
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屈不挠生命力的婴儿啼哭,突兀而顽强地响了起来。
那哭声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猛地刺破了产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属于死亡的沉寂。
赫谢尔老泪纵横,双手却无比稳定地托着一个浑身还沾着血污和胎脂、小小皱皱、像只可怜猫崽般的婴儿。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近乎虚脱的欣慰:“是个女孩……”
“她还活着。”
朱迪思·格莱姆斯,在这个充满死亡和悲伤的时刻,平安降临了。
然而,这象征着新生的啼哭,这宣告着奇迹,至少对这个小生命而言的声音,传入秦酒的耳中,却化作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
她的世界,在洛莉的手从她掌心滑落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分崩离析;
而此刻,这婴儿的哭声,则像是最终的重击,将她彻底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听不到卡罗尔的悲恸,听不到赫谢尔话语中的那丝欣慰,也看不到玛姬和萨莎脸上混杂着悲伤与新生的复杂表情。
她的感官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罩住了,外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她的目光,死死地、近乎贪婪地胶着在洛莉那张已经失去所有生气、如同沉睡却再也不会醒来的苍白脸庞上,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然后,她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烫到,倏地转过头,猩红的目光射向赫谢尔手中那个正在用力啼哭的、无比脆弱的、象征着“新生”的婴儿。
母亲死了。
孩子活了。
这个认知,如同最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每一根神经。
一模一样。
和她前世的命运,那个纠缠了她二十多年、让她夜不能寐的噩梦,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那个她穿越而来,拼尽所有智慧、勇气和力量,试图去改变、去挣脱、去打破的残酷诅咒,竟然以这样一种更加鲜血淋漓、更加讽刺的方式。
在她眼前,在她自以为能够掌控一些什么的这个世界,重演了!
她所有的准备,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自我欺骗和强装的镇定,在命运那庞大而冷酷的惯性车轮面前,被碾轧得粉碎,连一点残渣都不剩。
她没能救下洛莉,就像她当年,无法挽回自己母亲的生命一样。
她依旧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的、无用的旁观者!
“呵…呵呵……”
一阵压抑的、破碎的、带着明显癫狂意味的低笑,从秦酒的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与此同时,滚烫的泪水却像是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在她冰冷麻木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湿漉漉的痕迹。
这泪水,不是为洛莉流淌的纯粹悲伤,也不是为新生儿降临的喜悦,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被命运无情玩弄、反复嘲弄之后,信仰彻底崩塌的绝望和崩溃。
一样…全都一样……母亲用命换来的孩子。
一个注定在失去至亲阴影下长大的开端一个带着所谓‘原罪’出生的我。
现在又多了一个朱迪思…
哈哈哈哈……多么可笑的轮回!
多么讽刺的‘礼物’!我到底在挣扎什么?我到底在妄想改变什么?我改变不了……
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救不了妈妈,也救不了洛莉!
我就是个废物!一个自以为是的废物!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被卡罗尔小心翼翼接过去、正用柔软布料轻轻擦拭包裹的、仍在啼哭的朱迪思,眼神里充满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在看一个会带来不幸的诅咒象征;
有强烈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抗拒,想要逃离这个再次印证她失败和“罪孽”的存在;
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可见骨的、同病相怜的巨大悲哀。
那哭声,在她听来,不再是一个新生命对世界的宣告,而像是一把早已锈蚀、却依旧锋利的钝刀。
在她从未愈合、此刻更是鲜血淋漓的旧日伤疤上,反复地、残忍地切割、研磨。
瑞克和肖恩如同两道被狂风卷入的阴影,猛地冲了进来。
瑞克直接扑倒在床边,紧紧抓住洛莉已经冰冷的手,将脸埋进那片尚存余温的血污之中,发出了一种不似人声的、仿佛来自灵魂被撕裂处的、痛苦至极的低沉嘶吼。
肖恩则像被雷击中般僵立在门口,脸色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床上那一动不动的身影,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产房内,极致的悲伤与顽强的生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矛盾、令人心碎的氛围。
但秦酒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悲伤?那太奢侈了。
她只觉得自己被浸泡在一种名为“宿命”的、冰冷彻骨的毒液里,连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味道。
她猛地松开了那只一直无意识紧握着、仿佛是她与洛莉最后连接的、如今已彻底冰冷僵硬的手。
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伤,又像是碰到了什么极其污秽恐怖的东西,整个人触电般踉跄着向后退去。
“哐当!”
一声,她撞翻了旁边放着清水的木盆,冰冷的水泼洒出来,浸湿了她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仿佛那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
她的目光,依旧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钉在卡罗尔怀中那个被包裹起来、哭声渐渐微弱下去的朱迪思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也恐惧得令人窒息。
然后,在所有人还沉浸在各自的悲痛或对新生命的无措中时,她猛地转过了身。
那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却又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她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身后的任何声音——无论是瑞克压抑的呜咽,还是婴儿细微的哼唧,亦或是卡罗尔试图呼唤她的名字。
她像一具真正被抽空了所有灵魂和希望的躯壳,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未知的黑暗。
跌跌撞撞地、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冲出了那间弥漫着死亡与新生气息的产房。
她用尽最后力气,将那扇门在身后甩上,也将门内所有的哭声、呼喊、悲伤。
以及那个新生命所带来的、对她而言无比讽刺和沉重的“希望”,彻底地、决绝地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她失败了。
一败涂地。
她没能守护住那个给予她温暖、看穿她脆弱、试图用母爱治愈她伤痕的洛莉。
那个温柔的、坚强的、在生命最后时刻还在努力宽慰她、想要将她从无尽阴影中拉出来的女人,最终还是被命运的洪流卷走了。
而朱迪思的平安诞生,对她而言,非但不是希望的象征,反而是命运那无情轮回、冰冷嘲弄的最有力证明。
是她内心深处最恐惧、最无法释怀的童年噩梦的再次具象化,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会哭泣的“罪证”,时刻提醒着她的无能和失败。
生命的重量,在这一刻,对于刚刚失去母亲、未来命运未卜的朱迪思,和对于再次被童年噩梦彻底吞噬、信仰崩塌的秦酒而言。
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沉重得令人窒息。
洛莉用自己生命的最终篇章,完成了母爱的传承与守护,却也在无意间。
将一道更深、更痛、几乎无法愈合的刻痕,留在了秦酒那颗本就千疮百孔、从未真正摆脱过阴影的心上。
这道伤痕,远比行尸留下的任何抓咬都要深刻,因为它直接撕裂了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