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脚步这么急……着急投胎啊?”
摆渡人这句充满阴间黑色幽默的问候,让苏念脚步一僵,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刚调整好心态准备开口,却见那一直背对着他的摆渡人,缓缓转过了身。
宽大的斗笠下,露出一张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和忘川水汽反复冲刷过的苍老脸庞。皮肤是长期不见天日的灰白色,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如同能穿透迷雾的鹰隼。此刻,这双眼睛正眯缝着,带着一丝玩味和洞悉,上下仔细打量着苏念,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苏念心中一凛,感觉在这双眼睛面前,隐魂斗篷形同虚设。
果然,下一刻,那沙哑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笃定,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奇?
“活人?”
简简单单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苏念耳边炸响。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折扇上!身份被点破,在这忘川渡口,面对这深不可测的摆渡人,是福是祸?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摆渡人并没有任何动手的意思,反而慢悠悠地又抽了一口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在灰白雾气中明灭不定。他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操着一口浓重的重庆口音,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调侃:
“真稀奇咯!第五境的小娃娃,也敢肉身过阴了?你勒个瓜娃子,胆子硬是肥得板板都压不住哦!”
那语气,活像在菜市场看到一只敢跟老虎呲牙的小奶猫。
苏念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对方既然点破身份却没有立刻发难,说明至少暂时没有恶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被叫“小娃娃”和“瓜娃子”的无奈感,没有多言解释,直接从怀中掏出了那枚神秘女子给予的温润玉佩,恭敬地递了过去。
摆渡人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玉佩上,那刻着古拙符号的正面让他深陷的眼窝似乎波动了一下。他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都嵌着河泥的手,接过了玉佩。入手冰凉沉重,他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眼,尤其在那流水的纹路上摩挲了一下,然后才抬起头,没好气地对着苏念的方向(仿佛隔着斗篷也能瞪到他)哼了一声:
“尽给我找麻烦!”
他将玉佩随手揣进蓑衣内衬的口袋,动作随意得像收个铜板。然后拿起靠在船舷上的长篙,用烟锅在船帮上敲了敲烟灰,发出“梆梆”的闷响。
“你要过忘川?”摆渡人重新叼起烟杆,含混不清地问。
苏念用力点了点头。
“送你过去也不是不行,”摆渡人慢悠悠地说着,重新靠回竹篙上,烟雾缭绕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瓜娃子你听好咯:不管你过去要搞啥子名堂,碰到啥子麻烦,都不能说是我送你过去的!懂不懂?嘴巴闭紧点,不然……”
他没说“不然”会怎样,但那沙哑声音里透出的寒意,比忘川河水还要冰冷几分,让苏念毫不怀疑后果的严重性。
苏念再次郑重地点头。
“还有,”摆渡人用长篙点了点脚下漆黑如墨的河水,语气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凝重,“注意点,莫掉河里去了。弱水三千,鹅毛不浮。勒忘川河里头的黄泉弱水,可不是你们阳间那些小水沟,掉进去……”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用那口浓重的重庆腔,吐出一个让苏念心头猛跳的词:
“保证你‘脱胎换骨’!”
脱胎换骨!
苏念当然明白这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这腹黑又带着阴间特有幽默感的摆渡人,是在用最轻松的语气说着最恐怖的事实——掉进这忘川弱水,别说肉身,恐怕连魂魄都会被彻底消融、分解,变成这无尽怨魂残念的一部分,真正的渣滓都不剩!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苏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离那平静却致命的暗银色河水远了一些。
“晓得了,多谢前辈提醒。”苏念沉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摆渡人似乎满意了,不再多言。他用长篙在岸边青石上用力一撑,那叶看似腐朽的黑色扁舟便轻若无物地滑离了渡口,稳稳地悬浮在暗银色的忘川河面上。
“上来,站稳咯。”摆渡人示意。
苏念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稳稳落在船头。小舟微微晃动,脚下传来阴沉木特有的冰凉坚硬触感,以及一股深入骨髓的腐朽气息。
摆渡人也不多话,长篙在水中看似随意地一点。篙尖没入暗银色的河水,没有溅起一丝水花,仿佛只是插入了一片粘稠的虚空。然而,小舟却如同离弦之箭,无声无息地破开水面厚重的灰白雾气,朝着忘川河那深不可测、被迷雾笼罩的远方疾驰而去!
速度快得惊人!两旁的雾气飞速倒退,形成模糊的白色幕墙。脚下的河水依旧平静无波,如同凝固的暗银镜面,倒映着血月妖异的红光和船上两人模糊的身影。
苏念站在船头,斗篷在高速移动带起的阴风中猎猎作响。他紧握船帮,稳住身形,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浓重的迷雾,心中却如惊涛骇浪,反复咀嚼着神秘女子那石破天惊的提示:
“欲取彼岸花,需破心中障,见其本真。”
“真正的彼岸花,花与叶,本是同根同源,生死相依,从未分离。”
“所谓‘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不过是一场遮蔽了众生之眼的幻境……”
花叶同根?从未分离?只是幻境?
这与他根深蒂固的认知完全相悖!彼岸花,花叶永不相见,象征生死永隔,这不正是其最核心的意蕴吗?若花叶本就在一起,那传说中那份凄美、那份绝望的宿命感,又算什么?一场笑话吗?
“心中障”……我的“心中障”是什么?
是对彼岸花传说的深信不疑?是对“花叶永隔”这一象征的执着?还是……对兄弟钟浩然可能无法救回的恐惧?对自身实力不足的焦虑?甚至,是对这阴间本身、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与排斥?
如何才能“破障”?如何才能“见其本真”?
苏念眉头紧锁,心念电转。他尝试着摒弃所有已知的传说,努力去想象“花叶同根”的画面。然而,脑海中浮现的,依旧是那片传说中在忘川河畔摇曳的、孤零零的、只有血红花朵而无一片绿叶的景象。那景象是如此深刻,仿佛铭刻在灵魂深处。
“难……太难了……”苏念心中暗叹。打破固有的认知,尤其是关于生死轮回这种核心概念的认知,谈何容易?这比面对饕餮的利爪更加凶险,因为它直指道心根本。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脚下的忘川河水似乎起了变化。
原本平静如镜的暗银色水面,开始泛起极其细微的涟漪。涟漪之下,不再是单纯的黑暗,而是隐约浮现出无数扭曲、模糊的画面碎片!那些碎片如同破碎的镜面,映照出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有钟浩然躺在病榻上,脸色灰败,气息奄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有饕餮那遮天蔽日的恐怖虚影,腋下巨目闪烁着暴怒的红光,张开吞噬一切的巨口朝他扑来……
有黄泉大酒店那崩溃的肉壁魔窟,无数亡魂在哀嚎中被吞噬……
甚至,还有一片朦胧的血红光芒在迷雾深处摇曳,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仿佛那就是彼岸花所在……
这些景象并非真实出现在河面上,而是直接投射在苏念的心湖之中,伴随着强烈的情绪冲击!担忧、恐惧、愤怒、贪婪……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无形的触手,试图缠绕他的心神,将他拉入这忘川弱水的幻境深渊!
“守心!”摆渡人沙哑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苏念耳边炸响,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忘川映心魔!莫看!莫听!莫想!”
苏念悚然一惊,瞬间从那些纷乱的幻象中挣脱出来,额头已布满冷汗。他立刻紧守心神,运转淬厄星力,在灵台识海筑起一道坚固的堤坝,强行将那些翻涌的心魔幻象隔绝在外。同时,他紧闭双眼,不再去看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杀机的河面。
小舟依旧在高速前进,破开重重迷雾。苏念摒弃杂念,心中只剩下那神秘女子的箴言在反复回响:
“破心中障,见其本真……”
如何才能破?他隐隐感觉,答案或许不在别处,就在他自己心中,就在他面对那真正的彼岸花丛时,那一刻的本心映照。
不知过了多久,小舟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到了。”摆渡人沙哑的声音响起,长篙在水中轻轻一点,小舟彻底停住。
苏念睁开眼。
前方的雾气变得稀薄,隐约可见一片不同于河水的、更加深邃的暗色轮廓——那应该是河岸。
而在那暗色轮廓的边缘,在血月妖异光芒的映照下,一片令人心神摇曳的景象,穿透了最后的薄雾,清晰地映入苏念的眼帘——
暗银色的河水在此处形成一个巨大的、平缓的弯道。河岸不再是荒凉的沙石,而是覆盖着一层奇异的、如同凝固黑曜石般的物质。
而在这片黑曜石河岸的深处,在距离河水数丈远的更高处,盛开着……一片花海!
一片燃烧般的、浓烈到极致的血红色花海!
那些花,形态奇异,花瓣细长卷曲,如同凝固的火焰,又如泣血的丝带,在无风的空气中微微摇曳。没有叶子!一株也没有!只有那孤零零、红得刺眼的花朵,在血月的映照下,散发出妖异、凄美、令人灵魂悸动的光芒!每一朵花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思念与绝望,散发着诱人靠近却又让人心碎的气息。
浓烈到化不开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那香气甜腻中带着一丝腐朽,直冲脑海,仿佛能勾起最深沉的记忆和最痛苦的别离。
彼岸花!这就是传说中的彼岸花!
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
眼前所见,与传说、与苏念脑海中根深蒂固的认知,完全吻合!
苏念的心跳瞬间加速!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他终于看到了目标!
然而,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神秘女子那颠覆性的箴言再次如冷水浇头般在他心中炸响:
“幻境!”
“遮蔽众生之眼的幻境!”
“花与叶,本是同根同源,生死相依,从未分离!”
他看着眼前这片只有血红花朵、不见一丝绿叶的凄美花海,再感受着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绝望花香……
破心中障……见其本真……
他的道心,第一次在巨大的诱惑和颠覆的真相之间,产生了剧烈的动摇和前所未有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