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龙坳的清晨,带着劫后余生的湿重与草木的清新。唐振邦虽然精神依旧萎靡,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沉痛与疲惫,但身体确如你所言,并未受实质伤害,两日静养加上苏念以温和星图之力的疏导,行动已无大碍。他沉默地安排了司机前来接应。
一辆低调沉稳的黑色越野车碾过泥泞的山路,载着满身疲惫的众人驶离了这片被血与魂浸染的山坳。龙保山被村民小心抬着,浑浊的眼睛一直追随着车子,直到消失在拐角。那几页《守山书》下半部的原本,被苏念亲手交还,郑重地放回了寨子里供奉山神的小龛旁。只余下他誊抄的那份,带着古老地脉的余温和盘龙坳的承诺,静静躺在背包里。
路途遥远,抵达最近的、能称得上城市的落脚点时,夜幕已然低垂。司机熟稔地将车停在一家装潢尚可的酒店前。唐振邦显然提前做了安排,他率先下车,对迎上来的酒店人员低声交代了几句,又转向苏念和林晚,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感激、疲惫与……某种误会的温和。
“苏念,小林,”他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在两人身上短暂停留,带着长辈式的、自以为了然的关怀,“这一路辛苦,房间都安排好了,你们好好休息。就在……嗯,808房。”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自然得仿佛理所当然,“明天一早出发,下午就能到家了。”
苏念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林晚。林晚显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只安排了一间房! 她苍白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路蔓延至耳根,头迅速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却没有出声反驳,甚至没有抬头看唐振邦一眼。那副默认的姿态,在经历了涧底生死与共、魂魄相连的惊心动魄后,显得格外清晰。
唐振邦只当是少年人的羞涩,疲惫地拍了拍苏念的肩膀,没再多言,在司机的陪同下走向自己的房间。
苏念提着简单的行李,林晚默默跟在身侧半步之后。电梯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电梯运行的轻微嗡鸣,以及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苏念能感觉到身边少女身上传来的细微颤抖,不知是魂魄不稳,还是因为此刻这尴尬又带着莫名悸动的处境。他想开口解释,却又觉得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刻意和多余,反而更添暧昧。邋遢道士那番猥琐的“双修”提议,不合时宜地再次闪过脑海,让他心头一跳,赶紧驱散。
刷卡,开门。标准的双人间,两张床。苏念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大床房。但随即又觉得这“还好”的想法有些可笑。他将背包放下,转身看向林晚。
林晚依旧低着头,站在门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昏黄的廊灯光线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和苍白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动着。经历了盘龙坳的生死淬炼,她身上那份初遇时的活泼灵动似乎被一层沉静的薄纱笼罩,看向苏念的目光里,依赖与亲近早已悄然转化,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依恋。这种依恋,在密闭的酒店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咳,”苏念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你……你先去洗漱吧。累了一天了。”他指了指靠里的那张床,“你睡里面那张。”
林晚这才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又迅速垂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脚步有些飘忽地走向洗手间。
水声淅沥沥地响起。苏念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流淌,喧嚣被隔绝在玻璃之外,房间里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安静。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运转识海中的悬壶星图,感受那淡金色的功德之光对契约烙印的微弱压制,以及地脉之气带来的稳固感。然而,今晚的心神,似乎格外难以沉静。林晚那羞红的脸颊、低垂的眼眸、还有邋遢道士那句该死的“魂魄不稳,得‘养’!”,总是不时地干扰他的意念。
林晚出来时,换上了简单的棉质睡衣,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带着水汽,更显得小脸苍白脆弱。她低着头,飞快地钻进了靠里的那张床的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像受惊的兔子般看着苏念。
“我……我好了。”声音细若蚊呐。
苏念点点头,也拿了换洗衣物走进洗手间。冰凉的水冲刷着身体,稍稍驱散了那份莫名的燥热。他刻意洗了很久,直到心跳彻底平复下来。
出来时,房间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林晚侧身向里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苏念轻轻走到自己床边,掀开被子躺下。柔软的床垫,干净的被褥,本该是极度疲惫后最好的慰藉,此刻却让他身体僵硬。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林晚并不算平稳的呼吸声,甚至能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属于少女的淡淡洗发水清香和她魂魄受创后特有的、一丝微弱的阴凉气息。这气息非但没有让他不适,反而因为识海中星图的联系,带着一种奇异的牵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寂静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两张相隔不远的床。苏念闭着眼,努力放空思绪,但身边人的存在感却无比强烈。他忽然想起涧底,她挡在自己身前时决绝的背影;想起她魂魄受创,自己渡入星辉时那脆弱又坚韧的魂光;想起她听到“小相好”时羞恼又无法反驳的模样……一种陌生的、带着酸涩暖意的情绪,悄然在胸腔里弥漫开。
就在这时,他听到林晚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她似乎……翻了个身。
苏念的身体瞬间绷紧。
“苏念……”黑暗中,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地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你……睡了吗?”
“没有。”苏念立刻回答,声音有些干涩。他侧过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到林晚不知何时已经转了过来,正面对着他。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蒙着水光的星子。
“我……有点冷。”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鼻音,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魂魄受损,本就易感阴寒。
苏念沉默了一瞬。理智告诉他应该起身去调高空调,或者把自己的被子给她。但身体却像被钉住。鬼使神差地,他低声问:“那……你过来?”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这完全不像他会说的话!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挣脱了理智的缰绳。
林晚似乎也僵住了。黑暗中,苏念能感觉到她目光的灼热。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他听到被子摩擦的声音。一个小小的、带着凉意和馨香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他的被角,像一尾受惊的鱼,飞快地钻了进来,紧挨着床沿躺下,与他保持着几寸的距离。
两人并排躺着,盖着同一床被子。空气里弥漫着洗发水的清香和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药草与魂魄微凉的气息。少女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睡衣传递过来,带着惊人的热度。苏念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仿佛被无限放大。林晚的呼吸也明显急促起来,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
“这样……好点了吗?”苏念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嗯。”林晚的声音细若蚊蝇,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她似乎又往他这边挪动了一点点,非常非常微小的距离,手臂若有似无地碰到了苏念的胳膊。
一股电流般的酥麻感瞬间窜遍全身。苏念的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十六七岁的少年,血气方刚,怀中是生死相依后情愫暗生的少女,肌肤相贴,气息交融。一种原始的、从未体验过的悸动与燥热,如同野火般在身体深处轰然点燃,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林晚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和骤然升高的体温。她没有再动,只是将脸埋得更低了些,灼热的呼吸轻轻拂过苏念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能感觉到苏念手臂肌肉的紧绷,能听到他强自压抑的、略显粗重的呼吸。一种混合着羞怯、紧张、依恋和某种隐秘期待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翻涌。她没有拒绝靠近,甚至在那一刻,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隐隐期待着发生些什么……这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敢再动,谁也没有说话。被子下的空间狭小而灼热,充满了无声的张力。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心跳声仿佛在寂静中形成了共鸣。苏念的识海里,悬壶星图似乎也受到了影响,银辉微微荡漾,那压制着尸毒和契约烙印的地脉之气与功德金光,此刻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暧昧的暖色。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身体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倒了青春的躁动,或许是魂魄的虚弱让林晚支撑不住,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身体也一点点放松下来,最终沉沉地睡去。紧绷的身体放松后,她无意识地朝着温暖源靠近了一点,额头轻轻抵在了苏念的肩膀上。
感受到她彻底放松的睡颜,苏念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松弛下来。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枕得更舒服些。少女温软的呼吸拂过颈窝,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看着林晚在昏暗光线下安静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苏念心中那股躁动的火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想要守护的温柔。他轻轻拉好被角,盖住她单薄的肩膀,然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只是这一夜,注定心湖涟漪难平。
***
翌日下午,车子驶回了熟悉的城市街道。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车水马龙的喧嚣瞬间将人拉回现代都市的快节奏。盘龙坳的幽寂与血腥,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车子没有直接去济世堂,而是先送唐振邦回了他位于市郊的别墅。临下车前,唐振邦叫住了苏念。
“苏念,”他站在车旁,神色复杂,眼底有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但看向苏念时,却带着真诚的感激和一种托付,“雨薇的事……还有我这条老命……多亏了你和小林。”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知道你性子要强,济世堂是你爷爷的心血。但你现在的情况……既要顾着自己,又要顾着小林那丫头的伤(他显然误会更深了),还要支撑一个医馆,太难了。”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支票,和一个名片夹。支票上的数字,对于寻常人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名片夹里是几张印刷精良的名片。
“这笔钱,是你应得的报酬,也是我的一点心意,不要推辞。”唐振邦的语气不容置疑,将支票塞到苏念手里,“名片上是我集团下属一家医药公司的负责人,姓王。我已经打过招呼,他会派人暂时接手济世堂的日常运营,包括药材采购、账目、基本的病人接待。你不用操心琐事,只需要专心做你想做的事,养好身体,照顾好小林。济世堂的招牌和决策权,永远是你的。如果……如果以后你不需要了,随时可以收回。”
他拍了拍苏念的肩膀,眼神带着慈父般的欣慰(依旧是对着“女婿”的那种):“好好干,也……好好待人家姑娘。”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在司机的搀扶下,步履沉重地走进了别墅大门。背影萧索,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
苏念握着那张沉甸甸的支票和名片夹,看着唐振邦消失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份情谊,这份信任,还有那深深的误解,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默默收起支票和名片。
车子再次启动,驶向老城区那条熟悉的、弥漫着淡淡草药气息的巷子。济世堂古朴的招牌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寂寥。
苏念和林晚下了车。林晚的脸色经过一夜休息和路上苏念以温和星图之力持续温养,稍有好转,但魂魄的虚弱感依旧明显。她默默地跟在苏念身后,像个乖巧的影子。
苏念拿出钥匙,准备开门。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凝固在门缝处。
一封信。
一封最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任何署名,没有任何花哨,就那样随意地插在济世堂老旧的木门门缝里,像是被人随手塞进去的,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苏念的心猛地一沉。盘龙坳的余波未平,这突兀出现的信件,带着一种不祥的平静。
他伸手,将那封信抽了出来。入手很轻,就是普通的纸张。他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同样普通的白纸,上面打印着一行清晰却冰冷的宋体字:
“明晚8点,临江楼,8号包间。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有这简单到诡异的时间和地点,以及一个充满了诱惑与陷阱的承诺——“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苏念捏着这张薄薄的纸,指尖微微发凉。刚刚因为唐振邦的善意和归家的些微松弛感瞬间荡然无存。悬壶星图在识海中微微转动,发出无声的警示。契约烙印的冰冷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前路未央,归途亦非坦途。新的谜团与旋涡,已然在这看似平静的黄昏,悄然张开了口。
他将这张普通的信纸紧紧攥在手心,锐利的目光扫过寂静的巷口,仿佛要穿透那寻常景象下的暗流。然后,他推开了济世堂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回荡在暮色渐沉的巷子里。他将那张写着邀约的纸,轻轻按在了柜台冰冷光滑的木质台面上。
林晚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瞬间变得冷峻而戒备的侧脸,感受到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下意识地靠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