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吉达港上空肆虐，这本应是这片炎热土地百年不遇的奇景，但此刻，没有任何人有心情欣赏。冰冷的雪花与灰烬混合，落在断壁残垣和凝固的暗色血迹上，落在那些废弃车辆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更添几分死寂与苍凉。末日来临后的第八十二天，世界早已失去了它原本的颜色，只剩下灰白与血红交织的绝望。
街道临时构筑的堡垒内，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无线电里传来的嘶吼和杂音远比外面呼啸的风雪更让人心寒。伍德已经发动了那辆庞大的布拉德利装甲车，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在相对封闭的空间内回荡，震得人心脏发麻。后闸门缓缓开启，露出通往生存——或者毁灭——的通道。
“约翰！快点！”伍德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耳机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透过观测镜，能看到屋顶上那些扭曲的身影正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漫过障碍，它们的嘶吼穿透风雪，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合奏。“约翰！！！”
屋内，约翰手中的突击步枪喷吐着致命的火舌。每一次短点射，枪口都爆发出耀眼的火光，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小的空间内激烈碰撞。“砰！砰！砰！” 精准的三连发，三个刚从窗口探入身形的变异体头颅如同烂西瓜般爆开，暗红色的浆液和碎骨泼洒在墙壁和地板上，散发出浓烈的腥臭。步枪强大的侵彻力甚至将后面一个变异体也带得踉跄后退。他没有时间更换打空的弹匣，猛地将步枪甩到身后，抽出腰侧佩戴的手枪，一边侧身移动，一边继续射击。
“砰！砰！” 手枪的声响相对沉闷，但依旧致命。子弹钻进扑近的变异体胸腔，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巨大的动能阻滞了它们的动作，为约翰争取到了宝贵的几秒钟。
他一个箭步冲向后门，门外就是那辆象征着生路的布拉德利，它的后闸门在风雪中敞开着，如同钢铁巨兽的食道。
就差三步。生的距离，如此之近，却又瞬间变得遥不可及。
布拉德利的发动机骤然发出更加狂暴的咆哮，履带碾过地面上的碎砖和冻硬的尸体，车身猛地向前一窜！约翰瞳孔骤缩，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扑去，同时嘶声大吼：“伍德！我艹你……”
后闸门，在那急速前进的装甲车后方，开始缓缓关闭！那冰冷的金属闸门，如同铡刀般，切断了他最后的希望。
距离在拉远，五米，十米……屋顶上的变异体如同下饺子一样跳进后院，瞬间就堵住了约翰前冲的路线，形成了一堵扭曲、蠕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肉墙。他手中的手枪再次怒吼，子弹钻进最前面一个变异体的眼眶，但那东西只是晃了晃，更多的同类已经扑了上来。
不到五秒，那绝望而愤怒的枪声，连同他未骂完的话语，就被彻底淹没在了变异体狂潮所发出的、如同海啸般吞噬一切的嘶吼与摩擦声中。再也听不见一丝一毫。
……
与此同时，堡垒后方那片城市外的开阔荒漠上，那辆塞满了弹药和撤退幸存者们的军用货车，正如同惊弓之鸟，亡命狂奔。驾驶室里，威斯特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车轮在坑洼不平的荒漠地面上疯狂颠簸，卷起混合着雪泥的沙土。
车厢内，气氛同样凝滞。亚瑟半蹲在车厢尾部，透过黑暗死死盯着后方。当他看到那辆布拉德利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冲破障碍，朝着他们追来时，脸上刚刚露出一丝松懈，但随即，那表情就冻结了——布拉德利的身后，那层层叠叠，一个堆着一个，完全由变异体组成的、高达近十米的“死亡巨浪”，正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速度席卷而来！它们互相踩踏，攀爬，形成一股毁灭一切的洪流，所过之处，连风雪似乎都被染成了黑色。
“该死！它们太快了！”亚瑟低吼一声，猛地拍打着驾驶室与车厢之间的隔板，“威斯特！再快一点！它们会追上来的！”
车厢里，苏澜紧握着她的突击步枪，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透过缝隙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死亡浪潮，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那恐怖的场景超出了任何人类的想象极限，仿佛地狱的大门在身后洞开，要将世间一切生灵吞噬。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陆明锐，眼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惧和对现状的无力。
陆明锐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那堵移动的“肉墙”，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手中的m4步枪似乎也失去了重量，在这种规模的灾难面前，个人的武力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他甚至能想象出被这浪潮淹没的瞬间，骨骼被碾碎，血肉被撕扯的痛苦……
就在这时——
“哎哟！”
陈大发惊呼一声，假装在剧烈的颠簸中无法站稳，身体一个趔趄，猛地向前扑倒，不偏不倚地摔进了陆明锐的怀里。两人的战术背心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头盔几乎碰在一起，脸对着脸，呼吸可闻。
“按！”陈大发的嘴唇几乎贴在陆明锐的耳麦外壳上，声音又快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我们的车太慢了！在荒漠里无遮无拦，这些鬼东西跑得比车子还快！我们会被追上的！所有人都得死！”
陆明锐的身体瞬间僵硬。他能闻到陈大发防弹衣上沾染的火药味和淡淡的血腥味，也能透过眼罩看到她眼中那混合着恐惧、决心和一丝疯狂的光芒。他当然知道“按”是什么意思——那个陈大发悄悄给他，他藏在了他防弹衣口袋里的，冰冷、坚硬的引爆遥控器。
毁灭一座城市。
用无数吨炸药，将吉达港，连同里面可能残存的一切，以及身后这恐怖的变异体海啸，彻底从地图上抹去。
“按！不然都要死！苏澜也会死！”陈大发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陆明锐的耳膜，直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陆明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苏澜。她正疑惑地看着突然“摔”在一起的他和陈大发，秀美的眉头微蹙，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就在这儿，活生生的，会呼吸，会害怕，会信任地看着他。他怎么能让她死在这里？死在这种丑陋的、毫无意义的吞噬之下？
可是……吉达港。虽然如今已是一座被死亡和怪物占据的死城，但它曾经也是一座活生生的城市！有着街道、房屋、学校、市场……或许，在某个角落，某个深深的地下室里，还侥幸躲藏着像他们一样挣扎求生的活人呢？按下按钮，就等于他亲手为他们敲响了丧钟。这不是在战场上与敌人对射，这是屠杀，是毁灭，是堪比天灾的人祸！这份罪孽，他背负得起吗？
他的脑海中不由的闪过一幕一幕的悲剧。为了生存，人需要变得多么冷酷？末日来临不圣母，杀伐果断，活自己，死别人……这句屁话，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不也正在面临同样的选择吗？是为了渺茫的、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幸存者，赌上身边所有人的性命？还是为了确保苏澜、亚瑟、陈大发、尼克、威斯特……以及他自己的生存，化身恶魔，埋葬一切？
道德、良知、生存的渴望……在他的胸腔里疯狂地绞杀、碰撞，几乎要将他撕裂。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内衬，冰冷粘腻。握着遥控器口袋外侧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你们在干嘛？”苏澜的声音传来，带着清晰的疑惑。她感觉两人的姿势和氛围有些不对劲，不仅仅是简单的摔倒。
“它们冲过来，我们都得完蛋！”陈大发见陆明锐还在犹豫，猛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盔，借力爬了起来，声音恢复了正常音量，但眼神却死死地盯着他，带着最后的警告和催促。
那恐怖的变异体海啸又近了几分，甚至能隐约看到最前方那些没有五官却扭曲面孔上狰狞的细节，听到它们汇合在一起的、如同实质的嘶吼声，仿佛死神的挽歌在风雪中奏响。
没有时间了。
陆明锐猛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硝烟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定。他不能赌，他输不起，尤其是输掉苏澜的生命。
他伸出手，动作因为内心的挣扎而显得有些迟滞，但最终还是坚定地探入了防弹衣内侧的口袋。那个带着复杂按钮和一个小型屏幕的、冰冷的金属物体，被他掏了出来，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这是……？”苏澜的目光落在遥控器上，瞳孔微缩，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似乎猜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确信。
陆明锐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他怕看到苏澜眼中可能出现的震惊、恐惧或者鄙夷，会动摇他此刻脆弱无比的决心。他的拇指，颤抖着，移到了那个红色的按钮保护盖上，猛地将其弹开。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恐惧和负罪感都挤压出去一般，狠狠地按下了那个决定命运的按钮！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风雪和车辆噪音掩盖的机械声响。但在陆明锐听来，却如同惊雷炸响。他感觉按下的不是按钮，而是自己的心脏，随着那一声轻响，沉入了无底深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秒，两秒，三秒……
远端的吉达市内，原本美军基地所在的方位。
先是极致的寂静，仿佛连风雪和怪物的嘶吼都被瞬间抽空。
然后——
“轰！！！！！！！！！！！”
一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沉闷到极致的巨响，从地底深处传来！那不是普通的爆炸，更像是大地本身发出的痛苦呻吟，是板块被强行撕裂的怒吼！声音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也震得货车的车窗玻璃嗡嗡作响，车厢内的众人感觉耳膜一阵刺痛，内脏都跟着一起震颤！
苏澜下意识地抱紧了步枪，低下头，蜷缩起身体，这是人类面对无法理解的巨大灾难时最本能的反应。
紧接着，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美军基地后山上，一团无法形容其巨大的、混合着火焰、浓烟和尘埃的蘑菇云，如同神话中毁灭世界的巨人，拔地而起！火焰是它的核心，赤红、橙黄、暗紫，疯狂地翻卷、升腾，吞噬着沿途的一切。浓烟如同它的披风，漆黑如墨，滚滚向上，直冲被风雪笼罩的昏暗天穹，仿佛要连接天地。
随之而来的，是肉眼可见的冲击波环！它如同上帝挥出的无形巨拳，以爆炸点为中心，呈环形向四周急速扩散！所过之处，地面上那些低矮的房屋、残破的建筑，如同被顽童踢碎的积木般，瞬间瓦解、崩塌、抛飞！荒漠上货车的车身猛地一震，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推了一把，威斯特拼命稳住方向盘，才没有让车辆侧翻。车厢内的众人更是东倒西歪，亚瑟差点被从车厢尾部甩出去。
但这，仅仅是开始。
爆炸的威力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包括始作俑者。
“游骑兵预埋的东西炸了！？吉达完了！他们到底埋了什么！？核弹吗？”亚瑟稳住身形，看着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他参加过无数次战斗，却从未见过如此人为制造的、堪比天罚的毁灭场景。
然而，比爆炸和冲击波更恐怖的，是随之而来的地陷。
仿佛大地被抽空了根基，以原先美军基地所在的位置为中心，整个吉达港的地面开始发出一种低沉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和断裂声。然后，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城市开始成片成片地坍塌、下陷！
高楼林立的街区，那些曾经象征着现代文明的钢筋混凝土森林，此刻如同沙堡般脆弱。一栋数十层高的大厦，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先是缓缓倾斜，然后速度越来越快，猛地拦腰折断，上半部分带着无数的玻璃、建材和内部的一切，轰然砸向旁边正在塌陷的地面，激起的尘埃高达百米。紧接着，旁边的建筑也步其后尘，连环倒塌，形成一片毁灭的浪潮。
地面裂开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沟壑，如同恶魔张开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地面上的一切。街道、车辆、残存的建筑设施，以及那恐怖无比的、由变异体组成的死亡海啸……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无可抗拒的力量面前，被无情地拉入深渊。
那高达十米的变异体浪潮，前一刻还在疯狂追逐，下一刻就被急速蔓延的地陷追上。最边缘的变异体如同下饺子一样，成片成片地掉进突然出现的无底深渊，连一丝浪花都未曾溅起。后面的浪潮试图止步，但巨大的惯性和后面同类的推挤，让它们根本无法停下，只能绝望地、前赴后继地滑入那黑暗的裂口。它们的嘶吼声在坍塌的巨响中被扭曲、削弱，最终彻底消失。
地陷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荒漠的边缘也开始崩裂，巨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般向着货车蔓延而来！
“不想死就开快点！”亚瑟回过神来，对着驾驶室声嘶力竭地大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形。
威斯特已经站起来将油门踩到了底，发动机发出濒临崩溃的咆哮，货车在剧烈颠簸的荒漠上疯狂冲刺，试图逃离这不断扩张的死亡区域。
陆明锐呆呆地看着后方。吉达港，这座曾经繁华的港口城市，正在他的眼前被彻底抹去。火焰在深渊中燃烧，浓烟遮蔽了天空，巨大的建筑残骸如同墓碑般插入陷落的大地……这一切，都源于他刚才按下的那个按钮。
他没有感到丝毫幸存下来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空洞和负罪感。他毁灭了一座城市，无论里面是否还有活人，他都亲手为它举行了葬礼。他的手上，似乎已经沾满了看不见的、永远无法洗净的血污。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的手，那按下按钮的拇指，此刻灼热得如同被烙铁烫过。
苏澜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和低垂的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另一只冰冷的手，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传递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在这末日浩劫面前，生存的代价，竟是如此沉重。
货车在身后不断崩塌陷落的世界背景下，向着风雪弥漫的、未知的荒漠深处，亡命飞驰。吉达的葬礼，还在继续，那轰鸣与崩塌的巨响，如同挽歌，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