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鲍勃诊所那瓶贴着“慎用”标签的蓝色药水,像块冰,沉甸甸地揣在林柚工装内袋里,隔着粗糙的布料,似乎还能透出一丝诡异的凉意。她推开门,走进自己那个位于蜂巢下层管道夹层中的秘密据点。空气里混杂着铁锈、机油和过期电路板焊锡的刺鼻气味,一盏用废弃零件拼凑的应急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在堆满各种拆解仪器和线缆的桌面上切割出扭曲的阴影。
据点一角,那个从绿洲疗养院通风管道死里逃生后带回的、沾满灰尘的旧背包静静躺着。林柚的目光落在上面,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她走过去,拉开背包拉链,里面除了几件换洗的旧衣服,最重要的,就是父亲那几本用劣质合成纸装订、边缘磨损卷曲的旧账本。
她小心地把它们拿出来,在桌面上摊开。熟悉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公式再次映入眼帘,像一片冰冷而固执的荆棘丛。父亲的字迹依旧清晰,笔划带着一种研究者特有的精确和刻板,记录着他被囚禁在绿洲疗养院那些年,所能观察到的、所有能接触到的消耗品数据:营养膏配给量、合成水消耗、清洁剂补充周期、甚至走廊灯光的开关时间……他像一个被困在孤岛上的囚徒,用仅有的工具——数字——徒劳地丈量着牢笼的边界,试图从中找出规律,找出……一丝希望?
林柚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闷闷地疼。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些冰冷的数字中抽离,开始更仔细地检查账本本身。纸张的厚度、装订线的状态、封皮的折痕……她用手指的指腹,一寸寸地摩挲过每一页的边缘,感受着纸张细微的纹理变化。
在翻到第三本账本中间偏后位置时,她的指尖触感突然有了极其细微的差异。那里的纸张似乎比其他地方略厚一点点,边缘的触感也……更硬?像是有几页纸被异常紧密地粘合在了一起。
林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立刻从工具堆里翻出一个边缘磨得发亮的单面剃须刀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刀片最薄的刃口,探入那几页纸之间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刀片切入的感觉极其滞涩,仿佛切开的不是纸张,而是某种凝固的胶质。她用了最小的力道,一点一点,像考古学家剥离千年古卷一样,极其缓慢地将粘连的页面分开。
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下,滴落在桌面的金属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时间在寂静中粘稠地流淌,只有刀片刮过纸张纤维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终于,粘连的部分被彻底分开了。
被隐藏在最里面的,是单独的一页纸。纸张比账本用的更厚实、更白,质地也更细腻些,像是从某个高级记事本上偷偷撕下来的。
而纸上画的,不是数字,不是公式。
是图形。
密密麻麻,布满了整张纸面。
全都是十二边形。
准确地说,是正十二边形。每一个都用细而颤抖的线条徒手绘制,大小不一,相互重叠、嵌套、甚至有些直接画在了另一个的边上,显得拥挤而混乱。有些线条画得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有些则轻飘飘的,像随时会消失的幽灵。没有文字注释,没有方向标识,只有这铺天盖地、令人眼花缭乱、带着一种强迫症般疯狂重复感的十二边形!
林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死死盯着这张纸,仿佛被那无数重复的几何图形吸走了魂魄。这是什么?父亲在极度精神压力下无意识的涂鸦?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密码?还是……他在绿洲深处看到的、某个真实存在的核心结构的投影?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冰冷的悚然感包裹了她。她捏着这张诡异的画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柚丫头!有发现没?” 角落一个布满灰尘的老旧通讯器突然响起老K压低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吓了林柚一跳。这破玩意儿居然还能接通?看来老K那边暂时安全了。
“有…一张画。”林柚的声音干涩,把那张画满十二边形的纸凑到通讯器自带的一个模糊摄像头前,“全是十二边形。看不懂。”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老K倒吸冷气的声音:“嘶——这…这老爷子画蜂巢结构图呢?不对啊…蜂巢主体是六边形单元结构…十二边?没见过…等等!” 老K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柚丫头!用你的便携分析仪!连上!扫它!开全频段脑波图谱模拟模式!快!”
脑波图谱模拟?林柚愣了一下,但立刻反应过来。她迅速从一堆线缆里扯出那个火柴盒大小、外壳坑坑洼洼的便携式频谱分析仪(这玩意儿还是以前周默用报废零件给她攒的),接通电源,启动。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画满十二边形的纸平放在分析仪的扫描窗口上。
屏幕上,代表扫描光束的绿线快速扫过纸面。分析仪发出低沉的嗡鸣,内部芯片高速运算着。几秒钟后,原本显示波形图的屏幕猛地一闪,切换到了另一种模式!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动态的、色彩斑斓的网状图谱!无数细微的线条和光点交织、闪烁,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三维立体网络!图谱的核心区域,赫然呈现出一种高度规则的、由多个节点和连接线构成的……正十二边形结构!这结构如同一个光芒微弱的枢纽,向外延伸出无数分支,连接着图谱上其他相对混乱、强度各异的波纹区域!
林柚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图谱……她太熟悉了!这是人类标准脑电波活动在特定频率下的模拟成像图!核心的十二边形结构,完美对应了大脑皮层处理复杂信息、尤其是空间感知和逻辑推理的核心区域——顶叶联合皮层的典型活动特征模式!
父亲不是在画几何图形!他是在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将他感受到的、或者被强行灌输的某种异常脑波活动模式,具象化地记录了下来!这满纸的十二边形,是他混乱意识中唯一能抓住的、代表某种核心“信号源”的锚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父亲在绿洲经历了什么?是谁的脑波信号如此强大、如此规则,以至于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意识里?是某种实验?还是……那个神秘的“母巢”?
林柚感觉喉咙发紧,她颤抖着手,想将那张纸从扫描仪上拿开。就在她捏住纸张边缘,准备将其翻过来的瞬间——
她的指尖触碰到纸的背面。
那里似乎……有字?
林柚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将纸张翻了过来!
纸的背面,就在她刚才捏着的地方附近,用一支快要没水的、笔尖很粗的旧记号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字迹极其潦草、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刻上去的,墨迹时断时续,仿佛写字的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干扰:
> **母巢 = 妈妈?**
妈妈?!
这两个字像两道高压电流,狠狠劈中了林柚!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拿着纸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
妈妈……她的母亲……
十年前。刺鼻的消毒水味弥漫在狭窄的病房。母亲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瘦得脱了形,头发因为化疗掉光了,曾经明亮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只剩下浑浊和巨大的痛苦。她抓着林柚的手,枯瘦的手指冰凉,像冬天的树枝。诊断书上冰冷的字眼——“晚期胶质母细胞瘤”,恶性程度最高的一种脑癌。从确诊到去世,只用了不到三个月。蜂巢的医疗技术对此束手无策,只能提供一些昂贵的、聊胜于无的姑息治疗,眼睁睁看着她的大脑被那该死的肿瘤一点点吞噬……
母亲痛苦而急促的呼吸声,仪器单调冰冷的嘀嗒声,还有父亲站在床边,那无声的、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样的绝望背影……这些被刻意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此刻如同海啸般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林柚!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管道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里的纸张飘落在地,背面朝上,那歪歪扭扭的“母巢 = 妈妈?”几个字,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如同狰狞的鬼脸,死死地瞪着她!
“母巢”……妈妈……脑癌……
父亲在绿洲深处,在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在无数代表异常脑波核心的十二边形旁边,颤抖地写下了这个等式?
是绝望中的呓语?是精神错乱下的胡言乱语?还是……他在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发现了某种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一个冰冷彻骨、细思极恐的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猛地刺入林柚的脑海:
母亲当年的脑癌……真的只是不幸吗?
那个吞噬了母亲大脑的、名为“胶质母细胞瘤”的恶魔……它来自哪里?
父亲在绿洲感受到的那个规则而强大的、被标记为“母巢”的脑波信号源……又是什么?
“母巢”……难道真的是指……母亲?
或者说……是指像母亲那样,被某种东西……“使用”过的大脑?!
“呕……”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林柚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她靠着冰冷的管壁,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服。胃袋里那碗冰冷的合成速食面,此刻像凝固的毒液,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昏暗的灯光下,那张飘落在地的纸上,“母巢 = 妈妈?”那几个颤抖的字迹,仿佛在无声地尖叫,扭曲着,不断放大,最终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荧光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