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软塌塌地挂在天边,把西城老工业区这片破败的厂房和歪七扭八的电线杆都染上了一层廉价的橘红色。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机油和某种小动物排泄物混合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
周默趴在北山废弃水塔对面一栋摇摇欲坠的锅炉房顶楼,耳朵紧贴着一个改装过的旧汽车收音机外壳,里面传出“滋滋啦啦”的白噪音,间或夹杂着几个意义不明的短促电子音。他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烦躁地敲打着冰冷的水泥边缘。
“不行,还是太弱了!柚子,这破地方干扰强得跟电磁风暴似的!”周默对着别在衣领上的微型麦克风低吼,“疗养院那帮孙子肯定在附近加了料!老K的‘放屁虫’功率根本穿不透!”他说的“放屁虫”,是塞在他冲锋衣内袋里那个用外卖电动车电池组装的移动干扰器,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暖意,像个随时会嗝屁的暖手宝。
耳机里传来林柚的声音,带着电流干扰的嘶嘶声,但还算清晰:“默哥,再坚持下!我刚分析了频谱,干扰源就在水塔方向!源头可能就在塔顶或者塔身某个高点!你必须上去,找个绝对制高点,用物理连接发信号!老K给你的‘土电话’呢?”
周默低头,从鼓鼓囊囊的工具腰包里掏出一个玩意儿——两个空罐头盒,底部用一根细长坚韧的凯夫拉线连着,活像小孩玩剩下的玩具。“这玩意儿?柚子,这他妈是莫尔斯电码时代的老古董了吧?真能行?”
“总比‘放屁虫’在这里当哑炮强!”林柚语气斩钉截铁,“水塔是这片最高的点,金属结构本身就是天然导体!把线接在塔身裸露的钢梁上,用罐头盒敲击,我能通过你身上那台改装收音机的感应线圈接收到震动信号!这是唯一能穿透这鬼干扰的法子!”
周默看着不远处那座如同生锈巨兽骨架般矗立的水塔,塔身爬满了暗红的铁锈,几处焊接点开裂,露出狰狞的缝隙。通往塔顶的露天铁梯在晚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这玩意儿看着随时会散架。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行吧…为了陈小乐那傻小子,拼了!”陈小乐为了帮他们训练电子狗潜入疗养院,昨晚被疗养院的巡逻保安当成偷狗贼追了三条街,现在还在“毛茸茸星球”宠物店里躲着呢。
他刚把罐头盒和凯夫拉线塞回腰包,准备行动,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街角一闪而过的一个极其眼熟的身影!
秦瞳!
这家伙居然从疗养院手里溜出来了?周默瞳孔一缩。只见秦瞳穿着一身不知道从哪儿扒来的、极不合身的油腻工装,脸上还残留着青紫的瘀痕,走路明显一瘸一拐——显然是水塔坠落的后遗症还没好利索。但他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敏捷和凶狠,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这片废弃厂区,目标明确地朝着水塔方向快速移动。
“操!阴魂不散!”周默暗骂一声,疗养院没逮住他,蜂巢的疯狗又闻着味儿追上来了!他不再犹豫,像只受惊的壁虎,手脚并用地从锅炉房另一侧锈蚀的消防梯快速滑下,落地时一个翻滚卸力,溅起一片灰尘。然后猫着腰,借助废弃集装箱和半人高的荒草丛掩护,朝着水塔基座狂奔。
秦瞳显然也发现了他,瘸着腿加快了速度,眼中闪烁着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冰冷光芒。
周默抢先一步扑到水塔冰冷的铁梯前。那梯子锈蚀得厉害,不少横杆都扭曲变形甚至缺失了。他没时间犹豫,双手抓住冰冷的、带着粗粝锈渣的梯级,开始拼命往上爬。每一次攀爬都引得整段铁梯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铁锈如同血痂般簌簌落下。
秦瞳紧随其后赶到塔底。他抬头看了一眼周默笨拙攀爬的背影,又扫了一眼那摇摇欲坠的铁梯,嘴角勾起一丝残酷的冷笑。他没有立刻跟上,而是迅速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金属方块,对着水塔方向按了一下。
几秒钟后,一阵极其细微、却带着高频压迫感的“嗡嗡”声从高空传来。周默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缩——一架通体漆黑、造型流线、没有任何标识的微型无人机,如同幽灵般无声地盘旋在水塔上空!机腹下,一个微型镜头闪烁着冰冷的红光,精准地锁定了他!
“妈的!蜂巢的‘黑蜂’!”周默头皮发麻。这玩意儿速度快,携带高精度摄像头甚至微型武器,被它盯上,跟被毒蛇咬住没区别!
秦瞳得意地咧了咧嘴,这才开始攀爬铁梯。虽然腿脚不便,动作慢了不少,但胜在稳健。他一边爬,一边抬头看着那架悬停在周默头顶不远处的“黑蜂”,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周默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爬得更快了,但锈蚀的梯子根本承受不了这种剧烈的动作。“嘎嘣!”脚下踩到的一根横杆突然断裂!他整个人猛地向下坠去!
“啊!”周默惊叫一声,双手死死抓住上一级的横杆才没掉下去,身体悬在半空,像片风干的腊肉。断裂的锈铁块呼啸着砸向下方。
秦瞳正爬到一半,听到动静抬头,正好看到铁块当头砸落!他反应极快,猛地侧身闪避!
“哐当!”铁块擦着他的肩膀砸在梯子上,火星四溅。
秦瞳躲开了铁块,身体却因此失去了平衡,脚下踩空!
“哗啦——噗!”
他没有掉下去,而是整个人砸在了水塔中部一个向外凸出的、由破烂木板和生锈铁丝网勉强搭成的平台上。那平台早已废弃多年,上面堆满了干草、羽毛和灰白色的……鸽子粪!显然,这里曾是某个流浪鸽群的安乐窝。
秦瞳结结实实地摔进了这堆陈年鸽粪里!灰尘和干草猛地腾起!更惨的是,他落下的巨大冲击力,直接压垮了本就腐朽不堪的棚顶!
“轰隆!”
腐烂的木板和铁丝网瞬间塌陷!积累了几年的、板结的、灰白中带着可疑黄绿色的鸽粪,如同决堤的洪水,夹杂着呛人的灰尘和腐烂羽毛,劈头盖脸地浇了秦瞳满头满身!
“呃——噗!咳咳咳!”秦瞳被这突如其来的“生化袭击”彻底打懵了!恶臭瞬间钻入鼻腔,黏腻冰凉的鸽粪糊满了他的头发、脸颊、脖颈,钻进衣领!他本能地想抹脸,手上却沾满了滑腻恶心的秽物!强烈的恶心感让他剧烈地咳嗽干呕起来,眼前一片模糊,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噗嗤…”正挂在梯子上惊魂未定的周默,看到下面秦瞳那副“鸽粪糊脸”的尊容,差点没憋住笑出声。这可比昨晚的爆米花糊脸“厚重”多了!他赶紧咬住嘴唇,趁机手脚并用地向上爬,终于爬上了秦瞳刚才砸塌的那个、现在只剩半边的破烂平台。平台边缘,几根粗壮的锈蚀钢梁暴露在外。
机会!周默顾不上脏臭,迅速从腰包里掏出那两个罐头盒和凯夫拉线。他动作飞快地将凯夫拉线的一端牢牢系在一根裸露的钢梁上,另一端紧紧攥在手里,拿着空罐头盒。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林柚临时给他恶补的莫尔斯电码。
“三短,三长,三短… SoS…”他默念着,用空罐头盒的边缘,对着另一个罐头盒,开始有节奏地敲击。
*哒 哒 哒… 哒——哒——哒——… 哒 哒 哒…*
清脆而略显沉闷的金属敲击声,在这寂静的黄昏废弃厂区里,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原始而坚定的意味。
下方,刚从鸽粪地狱里勉强挣扎着坐起来的秦瞳,听到这清晰的敲击声,猛地抬头!透过糊满眼屎和鸽粪的眼睫毛缝隙,他看到了塔上周默的动作!那简陋的装置,那熟悉的敲击节奏!
“莫尔斯电码?!”秦瞳又惊又怒,瞬间明白了周默的意图!他想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穿透干扰,向外发送信息!绝不能让信号发出去!
“黑蜂!干扰他!打掉他手上的东西!”秦瞳对着衣领里的通讯器嘶吼,声音因为愤怒和鸽粪的糊脸而变得含混不清。
头顶盘旋的“黑蜂”无人机立刻有了反应!机腹下的红光闪烁频率加快,发出更高频的“嗡嗡”声,一股强烈的定向电磁干扰瞬间笼罩了周默所在的位置!周默只觉得手里的罐头盒猛地一震,敲击声变得微弱模糊,像是信号被强行拖进了泥沼!更要命的是,无人机下方探出了一根细小的金属管,对准了他握着罐头盒的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咣——!!!”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如同洪钟大吕,猛地从水塔下方炸响!
只见塔底空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魁梧的身影——民警陈正!他双手举着一面巨大的、边缘有些坑洼的警用防爆盾牌,盾牌光滑的合金表面,被他以一个极其精准的角度,稳稳地对准了天边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红得刺眼的夕阳!
刺目的、凝聚的橘红色光芒,如同被聚焦的激光束,猛地从盾牌表面反射而出,不偏不倚,正正地打在了那架悬停在半空的“黑蜂”无人机的摄像头上!
“滋啦——!”
无人机镜头瞬间爆出一片刺眼的白光!内部的电子元件显然受到了强光冲击,整个机身剧烈地抖动起来,像只没头的苍蝇,发出失控的、尖锐的鸣叫!那根瞄准周默的金属管也歪向了一边。
“漂亮!正哥!”周默大喜过望!干扰瞬间减弱!他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更加用力、更加清晰地敲击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SoS!)
*哒哒!哒哒哒!哒——!* (定位!)
*哒——哒哒!哒哒哒哒!* (水塔!)
秦瞳在下方看得目眦欲裂!他抹开糊在眼睛上的鸽粪,挣扎着想站起来继续攀爬阻止周默。然而,他刚抬起脚——
“吱吱!吱!”
一个毛茸茸的、只有巴掌大的金色小身影,如同闪电般从他脚边的废墟阴影里窜了出来!是陈小乐的心肝宝贝,仓鼠金元宝!小家伙不知怎么溜到了这里,绿豆小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显然把秦瞳那沾满灰尘和鸽粪的破旧工装鞋鞋带,当成了最新发现的、绝佳的磨牙玩具!
金元宝扑上去,抱住那根粗糙的鞋带,锋利的小门牙以惊人的速度和效率,“咔嚓!咔嚓!”两口!
鞋带应声而断!
秦瞳那只完好的脚正用力踩在倾斜的、满是鸽粪残渣的破木板上,鞋带骤然断裂,脚下一滑!
“啊——!”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完全失去平衡,像截沉重的木头,顺着水塔外壁陡峭的斜坡和残留的破烂支架,一路翻滚着、碰撞着,稀里哗啦地向下坠落!
“噗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传来。
周默的敲击声戛然而止,他惊愕地探头向下望去。
只见水塔正下方,那个每天下午准时出摊的“老马煎饼”三轮车旁,一个半人高的、盛满了新鲜调好面糊的大塑料桶,此刻正剧烈地晃荡着。黏稠的、米白色的面糊溅得到处都是。桶里,一个人形物体正在面糊中挣扎扑腾,满头满脸糊满了粘稠的面浆,只有两只燃烧着滔天怒火和极致屈辱的眼睛露在外面,死死地瞪着塔顶的周默——正是秦瞳!他掉进了煎饼摊的面糊桶里!
煎饼摊主老马正推着他的三轮车过来准备出摊,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傻了,手里夹着的煎饼铲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秦瞳在粘稠冰冷的面糊里艰难地挣扎着坐起来,面糊顺着他头发往下淌,糊住了他的嘴。他猛地甩了甩头,吐出一大口面浆,胸腔剧烈起伏,像是要爆炸。极致的愤怒和屈辱冲昏了他的头脑,某种刻在骨子里的指令在巨大的刺激下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变形,穿透面糊的阻隔,带着一种荒诞到极点的机械感:
“母巢…母巢指令…清除…目标…加…加俩鸡蛋!”
最后四个字,完全是面糊桶旁边那块写着“煎饼果子 加蛋加肠”的破旧招牌在他混乱视野里的条件反射。
死寂。
整个废弃厂区都安静了。只有风穿过水塔空洞的呜咽声,以及面糊桶里秦瞳粗重、愤怒、屈辱的喘息声。
周默站在水塔半腰的破平台上,手里还攥着那个空罐头盒,张着嘴,彻底石化。
塔下的陈正,举着防爆盾牌,维持着反射夕阳的姿势,表情像是被雷劈了。
刚骑着共享单车、背着笔记本电脑包气喘吁吁赶到的林柚,正好目睹了秦瞳从水塔坠落、一头栽进面糊桶并喊出“加俩鸡蛋”的全过程,她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连趴在废墟里,小爪子上还抓着一截鞋带头、得意洋洋地“吱吱”叫的金元宝,都似乎被这魔幻的一幕惊得忘了磨牙。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给秦瞳那身糊满白色面浆、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的狼狈身影,镶上了一道诡异的金边。那句“加俩鸡蛋”的余音,仿佛还在充满铁锈味、鸽粪味和新鲜面糊味的空气里,荒谬地回荡着。
周默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简陋的“土电话”,又看了看桶里那个“面人”,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诞感彻底淹没了他。这他妈的城市生存战,打到最后,拼的到底是技术,还是谁更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