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一声,随着话音才落,雅间门被推开。颀长的身影卷着凉风,走了进来。
允安闻声望来,眼里还噙着泪花,顶着张粉雕玉琢的圆脸。
戚清徽向来藏的住情绪,所有的波澜已彻底敛入眼底的深潭,目光在那小崽子身上略作盘桓。
明蕴丝毫没有被当场抓包的心虚。
她方才可没刻意收声,不就是戚清徽留了耳目,霁一一直守在外头。
她明面上哄着允安,字句却都是凿给霁一听的,指望这暗卫当个传声筒。
谁承想正主就在门外站着,倒省了这番曲折。
明蕴温声:“看来方才的话,世子应该听见了。有些紧迫感,挺好的。”
戚清徽视线缓缓移向明蕴。
“今日,是你派人跟踪我?”
明蕴承认:“是。”
戚清徽:……
应的还真干脆。
难怪跟踪的手法那么拙劣。完全不怕发现。
不对,是巴不得他发现吧。
明蕴为此表示:“想见世子一面当真不容易。”
戚清徽抬步入内,将手里那份伙计端上来的糖乳,推至允安面前,转及袍角轻旋,转身在母子对面落座。
允安垂眼盯着那碗糖乳,又悄悄瞄了眼戚清徽,挺直小脊梁刚堆起笑,却撞进双古井无波的眸子。
小崽子的嘴角立即塌下来,下意识往明蕴那边偎,这才小声道。
“多谢爹爹。”
又轻又软的,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
戚清徽沉重的闭了闭眼。应也不好,不应也不好。下意识去拎茶壶,却觉壶身轻飘飘的。
他看过去。
空了。
始作俑者明蕴呷完杯里最后一口,唇齿留香,指尖轻抚青瓷茶沿:“食鼎楼的茶我品过数回,今日的……口感最好。”
屋内一时无言。
戚清徽没说话,雅间内气氛变得格外诡异。
片刻,他起身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里提着新的素纹提梁壶并盛了一半碧色茶针的小琉璃罐。
从容的碾茶、候汤、击拂,动作行云流水。
戚清徽淡声:“茶叶是从府里带的。”
他用的,怎么可能差。
明蕴问:“这是什么茶?”
“云雾芽。”
从督场结束到戚清徽来雅间的这段时间并不短,明蕴不信他没派人去查。既已现身,不曾冷声质问,必是蛛丝马迹都不曾寻着。
明蕴记下茶名后,就没废话:“信了吗?”
戚清徽:“我不信神佛,更不信鬼怪之谈。”
嗤。
信与不信,原该斩钉截铁。顾左右而言他算什么?
不过明蕴也能理解。
便是信了几分,可常理没法解释,残有的理智会摇旗呐喊。不见棺材不落泪,本是众生常态。
说戚清徽急吧,他这会儿还慢条斯理的煮茶。说他不急吧,明蕴也不能在这里坐着。
不过,横竖明蕴不急,气定神闲看他摆弄茶具。
煮好了茶,戚清徽给自个儿添了一杯,手腕悬在半空略作迟疑后,将陶壶倾向对面,为明蕴也匀了七分满。
明蕴也不客气。
刚煮好的,香味最是浓郁。
明蕴表示:“回头我也去买些。”
真的好喝!
好喝到明蕴看戚清徽都顺眼了。
戚清徽这才看她一眼:“你买不起。”
明蕴:?
戚清徽:“这茶与坊间卖的不同。扎根在武夷丹霞岩缝之中,阳崖阴壤交汇处,用峨眉山巅的晨露浇灌。”
更别提产量少,采摘得惊蛰后第一场透雨初晴时掐的嫩尖。
炒茶的工艺也很是繁琐。
明蕴:???
“我每年只得那么一小罐。”
戚清徽又道:“方才煮的水是埋于梅林之下,借梅香熏染三年的雪水。”
明蕴:……
谁有你会喝啊。
可以看出,这茶的珍贵了。
她买不起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明蕴和戚清徽不熟,自然没法仗着替他生了个儿子,就开口讨要茶叶。
念着这壶饮尽便再难续,她暗忖稍后定要多吃几盏。
戚清徽指腹摩挲着茶盏,目光再一次落到埋头吃糖乳的小崽子身上。
允安吃的很认真,他格外喜欢里头的赤豆圆子,用小勺子舀着,一颗一颗往嘴里送。
察觉戚清徽的视线,允安眼儿亮晶晶的。
他严肃皱眉强调:“我真的是你儿子。”
“如假包换!”
戚清徽见他说成语:“启蒙了?”
允安并不想要别的爹爹,他这个人还是很从一而终的。
“嗯,我会的很多。”
戚清徽听他卖力推销自个儿。
“小姑隔三差五犯事,总要教训一番,爹爹一旦要管束,我总是第一个帮忙递藤条的。”
“我!有眼力见!”
戚清徽也不知要不要闭着眼夸他。
“祖母在外头又仗势欺人了,此举不妥,可我从来不劝。”
允安很有他的道理。
允安表示:“我总要帮理不帮亲的。”
戚清徽:……
允安:“我还省心。”
戚清徽:……
就你说的那不嫌事大的样子,不见得多省心。
明蕴意外。
这小崽子竟也有活泼的一面?
可他来明府明明……
想到了什么,明蕴眼眸微颤。
也是,纵有至亲在侧,陌生的一切,四围俱是生疏光景。便是再小,也要生出些无凭的惊怯来。
说到底,还是她照顾不周。
分神间。
戚清徽还算心平气和问:“你唤允安?”
“嗯!”
戚清徽温声:“会写吗?”
允安恨不得当场就想给他露两手。
“会!”
“这是爹爹取的。”
“小叔说过,爹爹没把娘亲娶进门,就定下了这名。”
明蕴眼皮一跳,总算是明白了戚清徽先前的反常。
“我每天都有练字!爹爹也可随时考我《幼学琼林》,我学了许多了。”
允安想到了什么,人也活泼起来。
“对了,允安是我小名。”
“我还没起大名呢。可爹爹,祖父都说不急。”
这事明蕴知道。
当时意外过,很快也就释然了。
不少世家大族规矩多,正式的大名要等孩子年岁稍长,瞧出些性情品格,请高人批过八字后再行定夺,以求名如其人,福泽深厚。
这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多少抱有一丝侥幸的戚清徽喜怒不形于色,从进门至今连眉梢都未曾动过半分,任谁也参不透他心里怎么想的。
此刻面色微变。
咔嚓一声清脆裂响,手里的茶杯竟被他硬生生捏碎了。
? ?咔擦,是茶杯碎裂的声音吗。
?
不,是戚清徽认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