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坐上副驾驶,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汗水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属于拳馆和张野的味道,粗粝而真实。
他关上车门,将会议室里那股混合着虚伪香水和压抑空调的风彻底隔绝在外。
张野把车发动,没问他结果,只是像往常一样,从扶手箱里摸出一瓶冰镇苏打水递过去。
“喝点,降降火。”
林枫接过,瓶身冰凉的触感让他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些许。
他没有说话,只是拧开瓶盖,仰头灌下大半瓶。
气泡在喉间炸开,带来一阵刺麻的爽快。
张野瞥了他一眼,看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沉声道:“谈崩了?”
“不,谈成了。”林枫放下水瓶,长长呼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会议室里的污浊,“程涛被带走了,人赃并获。”
张野一脚刹车踩下,车子在路边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音。
他猛地转头,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和喜悦:“真的?那小子终于栽了?你怎么做到的?”
林枫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只是把他自己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放给了他自己听。”他拿出手机,当着张野的面,又一次点开了那段录音。
“你改一个字,系统自动存证,改两个字,法务部收到报警邮件。”程涛冰冷而傲慢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铁板上的钉子。
张野听完,咧嘴一笑,重新启动车子,语气里带着一股解气的快意:“干得漂亮!这孙子,早就该有这么一天!”
林枫却笑不出来。
他关掉录音,手机屏幕暗下去,倒映出他冷峻的脸。
张野的快意是属于旁观者的,而他身在局中,清晰地听到了风暴转向的声音。
程涛被保安拖走时,那像毒蛇一样的眼神,那句声嘶力竭的诅咒——“你以为赢了?在这儿,没背景的人走不远。”——此刻依然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回到公司,迎接他的不是胜利者的掌声,而是一种更加诡异的平静。
走廊的灯光冷得像手术刀,照在每个路过同事的脸上,他们的表情客气又疏离,眼神里藏着探究、同情,或是幸灾乐祸。
周莉的讯息适时传来,只有三个字:茶水间。
热气腾腾的黑咖啡被推到林枫面前,不加糖不加奶,一如周莉此刻严肃的表情。
她靠在吧台上,双臂环抱,开门见山:“高层想让你直接接手整个项目组,担任代理组长,你为什么当场拒绝了?”
林枫用小勺轻轻搅动着杯中深不见底的黑色液体,感受着那股焦苦的气息。
“一个靠剽窃和压榨实习生才能维持运转的团队,它的根基就是烂的。”他抬起眼,直视周莉,“接手它,就等于继承了程涛的整套逻辑。这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周莉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和急切。
“我要的很简单——让原创的东西,变得值钱。”林枫放下勺子,勺子与瓷杯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我要建立一套新的规则,而不是在旧的废墟上修修补补。”
周莉凝视着他,眼神复杂。
她沉默了片刻,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壁听见:“林枫,你太理想化了。你知道程涛背后是谁吗?他的舅舅,高远,是董事会的常驻观察员。虽然没有投票权,但他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在案,直接影响董事会对管理层的看法。这件事,绝对没完。”
“我知道。”林枫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这正是他拒绝职位的深层原因。
当上代理组长,看似风光,实则会立刻成为高远在暗处的靶子,任何一点小小的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最终被安上一个“能力不足以服众”的罪名,灰溜溜地滚蛋。
“所以我不要职位,我只要一个权限——独立提案权。”
他看着周莉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嘴,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只要我的名字能堂堂正正地印在方案的首页,而不是被埋没在团队贡献的名单里,我就愿意继续为这家公司写下去。否则,我带不来任何价值。”
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的宣言。他要的不是权力,而是署名权。
当晚,林枫收到了加密邮件,发件人是陈默。
附件里是一份详尽的分析报告,将程涛这三个月的行为轨迹扒得一干二净。
报告显示,程涛共计剽窃了七名实习生的核心创意,手段极其隐蔽,通常是在头脑风暴后,将多个人的想法糅合重组成自己的方案。
这七人中,三人因看不到希望而主动离职,两人被边缘化,调去了与创意无关的行政岗位。
而报告的最后,附了一段被特殊处理过的语音文件,是实习生小薇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偷偷录下的。
那是程涛和一个客户的电话录音。
“……方案您放心,绝对新潮。我们公司这帮实习生,精力旺盛得很。哦,您说青州大学那个‘树洞’项目啊?我知道,就是一群想红想疯了的大学生搞出来的东西,看着热闹,实际上就是一群需要被纠正的异类,成不了气候。”
“需要被纠正的异类。”
这句熟悉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林枫记忆的深处。
他想起当年“键盘侠审判日”项目上线后,面对的那些铺天盖地的指责,其中最温和的一种,也是说他们是“试图挑战规则的异类”。
在那一瞬间,林枫忽然彻底明白了。
从始至终,在程涛以及他背后那类人的眼里,自己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平等的“对手”。
他只是一个需要被规训、被纠正、被抹杀的“异类”。
他们的目的不是在商业竞争中打败你,而是从根源上否定你的存在价值。
强烈的寒意从脊背升起,却奇异地让他更加冷静。
他关掉语音,在电脑上新建了一个文件夹,一字一顿地敲下命名——《反剽窃协作机制·初版》。
他没有将其分享给任何人,只是设定了访问权限,仅限自己与陈默可见。
既然被当作战场,那就要有战场的规则。
既然他们不想让原创值钱,那他就亲手为原创锻造出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
第二天的晨会,气氛压抑。
新上任的代理总监面无表情地宣布了项目组的重组决定。
如林枫所愿,他获得了独立提案资格,可以绕过项目组,直接向总监办提交方案。
但紧接着的补充说明,让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细微的倒吸冷气声——林枫的资源配额,被削减了一半,包括预算、数据支持和人力协助。
这无异于给了他一把没有子弹的枪。
“枫哥,你这是何必呢?”散会后,同组的阿哲凑了过来,脸上满是惋惜和不解,“你真打算一个人干啊?就算是为了避嫌,带两个信得过的人也行啊。”
林枫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成年人特有的疲惫和了然:“阿哲,我现在最怕的不是没人帮我,而是有人打着‘帮你’的旗号,不动声色地把我的东西拿去换成他自己的功劳。那样,我会输得更惨。”
话音刚落,他的企业邮箱就弹出一封全员邮件。
来自行政部,标题是“关于加强公司信息安全管理的紧急通知”。
通知内容简单粗暴:即日起,为防范潜在的信息安全风险,公司所有实习生及部分员工的电脑USb端口将被禁用;所有外发邮件,必须经过项目主管、部门总监、风控部门三级审批。
林枫尝试向自己的私人邮箱发送一个文档,发送键变成了灰色,旁边弹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他的邮箱,被锁死了。
他拿起手机,给陈默发去一条消息:“他们开始防我了。”
陈默秒回:“兔子急了才咬人。这也说明,你戳中了他们的命门。”
林枫看着那行字,胸中的郁结之气奇异地消散了。
是啊,恐惧的另一面,就是威慑力。
他回到工位,开始整理过去那些被毙掉的旧方案,想从中找到一些可以回收利用的灵感。
在一沓厚厚的打印稿中,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起毛的便签纸掉了出来。
纸上是用圆珠笔写的几个字,字迹潦草,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像是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写就的。
“对不起,我曾经转发过你们那个鬼畜视频。”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但这种匿名道歉的格式,和当年“键盘侠审判日”网站上收到的无数条留言一模一样。
林枫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在这座冰冷的钢铁森林里,除了虎视眈眈的敌人,也藏着曾经站在对立面、如今却选择用这种方式默默支持他的人。
他们或许懦弱,或许不敢发声,但他们心里还存留着一丝愧疚和善意。
他将这张便签纸工整地放在桌上,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上传到了他自己建立的那个、名为“404数据存档站”的私人云盘里,附上了一句简短的批注:“原来光不止在404的服务器里亮着。”
几乎是同时,陈默的消息再次弹了出来,像是在回应他的感慨,又像是早已洞悉了他的下一步。
“光亮了,影子就会更乱。下一招,可以让他们自己开始怀疑——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抄袭者?”
林枫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窗外的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嘴唇的线条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场硬仗,现在才算刚刚开始。
他睁开眼,从一堆废稿中抽出了那份他准备了许久、却一直没有机会提交的方案,封面上的几个字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情绪共鸣广告企划》。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郑重地将它放进了待提交的文件夹里。
就在他点击发送的那一刻,桌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没有任何标记的来电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