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的操场泛着冷白的光,林枫踩着跑道上的水痕往集合点走,后颈被秋风吹得发紧。
身后传来赵子轩的抱怨:“不是说热身吗?陈默你带瑜伽垫干嘛?”“拉伸肌肉要科学。”陈默抱着卷成筒的蓝垫子,镜片上蒙着层白雾,“张野你别晃应援牌了,手办要掉下来了。”“这叫仪式感!”张野把灰太狼手办往牌上按了按,塑料支架发出吱呀声,“等会跑圈时举着,咱们404必须是全场最有辨识度的——哎林枫,你走那么快干嘛?”
林枫没回头,目光越过跑道边的香樟林,落在三百米外那个匀速移动的身影上。
高远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卫衣,运动鞋踩过积水时溅起细碎的水珠,可他的眼睛像两口枯井,盯着前方的红白线,仿佛那是条没有尽头的刑道。
“他今天跑了七圈了。”张野凑过来,手办上的灰太狼歪着脑袋,“我数过,每圈配速一分五十八秒,比上周快了三秒。”陈默推了推眼镜:“但步频乱了,刚才第七圈最后十米,他左脚落地比右脚晚了零点二秒。”
林枫喉咙发紧。
三天前论坛帖子里的监控截图还在眼前晃——那个在公告栏前抬手又缩手的高远,那个在雨里追垃圾袋跑掉鞋的自己,还有信纸上歪扭的“谢谢你们”。
他摸了摸兜里的日记本,复制品的硬壳硌着掌心。
“咳。”赵子轩捅了捅他胳膊,“发什么呆呢?王教官说晨跑要分组——哎那谁!”
最后一个字被风声撕碎。
高远突然顿住脚。
他站在第四道跑道中央,背对着404的方向,肩胛骨在卫衣下绷成两座小山。
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紧绷的后颈。
然后,他慢慢弯下腰,脊背与地面形成六十度角,维持两秒,再九十度,直到额头几乎触到膝盖。
整个操场静了。
正在压腿的大二体委忘了数数,拎着保温杯的晨读女生捏皱了英语单词卡,连广播里的《运动员进行曲》都卡了半拍。
张野的应援牌“啪嗒”掉在地上,灰太狼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他这是?”赵子轩的声音发虚。
小兰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股说不出的沉:“我表姐在市医院实习,昨天半夜接到电话——高阿姨醒了。”她抱着篮球走过来,指节抵着下巴,“护工说她睁眼第一句是‘别再逼自己了’,说得很慢,像怕咬碎哪个字。”
林枫望着那个保持鞠躬姿势的背影。
高远的手指攥着卫衣下摆,指节泛白,可脊背不再像军训时那样绷成标枪,反而有股往下坠的软。
他想起那天在监控里,高远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时,镜子里映出的窗台上有盆绿萝——和404窗台上那盆,新抽的枝蔓长得一模一样。
“他在谢谁?”陈默轻声问。
没人回答。
风掀起高远的衣角,露出内侧洗得发毛的标签,像道褪了色的伤疤。
“咳。”
王教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刻意的轻。
林枫转头,看见这位退伍老兵抱着个黑皮文件夹,作训服袖口沾着点粉笔灰,“小林,跟我去趟办公室。”他扫了眼仍在鞠躬的高远,又补了句,“不急,等他做完。”
十分钟后,高远直起腰时,额角沾了片被晨露打湿的银杏叶。
他没擦,也没回头,就那么慢慢往操场外走,背影比来时轻了些,像卸下了副看不见的甲胄。
王教官的办公室飘着茉莉花茶的香气。
林枫盯着他推过来的文件,封皮上“青州大学学生监督委员会心理关怀组”几个字烫得他眼睛发疼。
“校方想让高远当组长。”王教官摘下军帽,指节敲了敲文件,“他提了个条件——404必须参与。”
“他不怕我们拆台?”林枫脱口而出。
上学期为了查寝评分,404和作为纪律委员的高远差点吵到辅导员办公室,张野甚至在公告栏贴过“纪律委员的心是花岗岩做的吗”的匿名诗。
王教官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他说,‘他们懂怎么让人心动,而不是服从’。”他端起茶杯抿了口,水汽模糊了镜片,“小林,你那天追垃圾袋的样子,我在监控里看了三遍。你跑得歪歪扭扭,鞋都飞了,可捡回袋子时,你蹲在地上把被雨水泡烂的宣传单一张张理平——知道我当时怎么想吗?”
林枫没说话,喉结动了动。
“我想起自己当新兵时,班长让我们把被风刮跑的训练大纲追回来。”王教官放下杯子,“那时我也跑丢了鞋,捡回来后蹲在泥里一张张擦,班长骂我傻,说反正要重印。可后来他偷偷把那些皱巴巴的纸收进抽屉,退休时跟我说,‘最金贵的从来不是本子上的字,是有人愿意为它弯腰’。”
办公室的挂钟“滴答”走了半圈。
林枫伸手按住文件,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以顾问身份参与,但我们不站台,只提方案。”
“成。”王教官拍了拍他肩膀,力度像拍自家小子,“下周三下午两点,第二会议室,筹备会。”
筹备会当天,第二会议室的百叶窗没拉严,斜斜的光条落在会议桌上,把“心理关怀组第一次筹备会”的横幅切得七零八落。
高远进门时,林枫正帮陈默摆投影仪,抬头就撞进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但这次,那里面没有从前的冷硬,倒像口刚被搅过的潭水,荡着细碎的光。
他穿了件普通的藏蓝运动服,没戴那枚总别在左胸的“学生标兵”徽章。
经过林枫身边时,他停住脚,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飞什么:“那天的纸条……是谁写的?”
林枫想起上周三晚自习后,他抱着个纸箱站在二教门口,纸箱上用马克笔写着“给高远的话”。
路过的学生有的停步,有的犹豫,最后陆陆续续往里塞纸条——有打印的,有手写的,甚至有张画着歪扭笑脸的便利贴。
“很多人写的。”他说,“包括你没注意过的人。”
高远喉结动了动,没再问。
他走到主位坐下,翻开笔记本时,林枫瞥见内页边缘画着些歪扭的简笔画:操场、公告栏、一盆绿萝。
会议进行到半小时,高远推了推眼镜:“第一个项目,我想做‘匿名树洞信箱升级版——不说也没关系’。”他点开ppt,屏幕上出现张手绘示意图,“允许学生投递空白信封,志愿者每周三晚在操场焚烧,灰烬埋进香樟树下——象征被接纳的沉默。”
林枫指尖敲了敲桌面:“可以加个‘夜间陪伴巡逻’。”他想起上周四凌晨两点,张野发烧,自己扶着他去校医院,路灯下影子拉得老长,“志愿者晚自习后在教学楼门口待命,陪独行者回寝。”
“巡逻者不说话。”高远突然接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的绿萝画,“只走一段路。”
会议室静了两秒。
小兰“噗”地笑出声:“你们这哪是开会,像在和解仪式。”王教官靠在椅背上,拇指蹭了蹭军帽上的帽徽:“真正的纪律,是让人敢软下来。”
散会时已近黄昏,夕阳把香樟叶染成金红色。
林枫抱着笔记本往外走,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高远站在窗边,对着玻璃反光照镜子,嘴角扯了扯,又垮下去,再扯,这次弧度自然了些,像片被风吹起的柳叶。
当晚十点,林枫在“树洞广播站”后台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陈默凑过来看电脑:“新投稿,无文字,只有段音频。”他点开播放键,电流杂音后,响起个跑调的男声,带着点生涩的颤抖:“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是《送别》。
陈默抬头:“要播吗?”
林枫望着窗外的月光,它正漫过404寝室的窗台,那里的绿萝新抽的枝蔓,已经爬上了窗框。
他按下播放键:“播吧。让他知道,跑调也没关系。”
广播声响起时,老猫正抱着相机路过高远宿舍。
他抬头,看见窗内的人影在镜子前停住,然后慢慢弯起嘴角。
这次,那笑没再垮下去,像朵迟开的花,终于找到了春天。
手机在兜里震动。
林枫掏出看,是苏晚晴的消息:“你说得对,温柔才是最狠的反击。”
他刚要回,广播室的门被撞开。
张野举着手机冲进来,屏幕亮得刺眼:“快看论坛!有人投稿说听见广播里的《送别》,现在评论区全在刷‘下周我也去树洞投首跑调的歌’!”
林枫望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音频波形,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响动。
他凑过去,看见香樟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个小纸堆——是学生们悄悄投的空白信封,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白,像落在地上的星子。
夜风掀起他的衣角,带来远处操场的喧闹声。
有人在喊:“下周三的焚烧仪式,我要带盆绿萝去!”另一个声音笑着应:“我带包瓜子,边看边嗑!”
林枫笑着合上广播设备,转身时撞翻了桌上的马克笔。
笔滚到地上,在草稿纸边缘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像极了那天信纸上的字迹,也像极了高远终于自然弯起的嘴角。
他弯腰去捡,忽然听见手机又震了一下。
拿起来看,是条新消息,发件人显示“匿名用户”。
点开,只有短短一行字:“明天早上,我能去404找你们一起晨跑吗?”
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扬起的嘴角,在墙上投下片温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