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的低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寝室的空气却被一道突兀的闯入撕裂。
苏晚晴几乎是撞开门的,脸上不见了往日的冷静,只有一种被巨大压力挤压后的苍白。
她一言不发,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拍在林枫桌上,随即打开自己的手环,投射出一道光幕。
视频的画面昏暗而摇晃。
一间逼仄的活动室里,几个神情木然的孩子围坐着,机械地拼凑着一幅缺了角的拼图。
镜头猛地一转,对准了角落里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个叫小星的男孩,因为双手蜷曲无法伸展,正用脚趾艰难地夹着一根红色蜡笔,在粗糙的纸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字——妈。
字迹未干,画面却被一道刺眼的红色警告框覆盖。
冰冷的系统字体在屏幕上跳动:“青禾儿童之家——社会效益综合评分:42.3,低于机构关停阈值。”
视频结束,寝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晚晴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系统报告说,这些孩子‘成才概率低’,‘社会资源转化率不达标’,建议对机构进行清退转介……清退?转介?他们不是项目,不是数据,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
林枫拿起文件袋,抽出里面的评估报告。
每一页都充斥着冰冷的条框和百分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一群孩子的命运牢牢网住。
评分标准令人窒息:未来就业转化率,权重40%;社会收养家庭匹配度,权重30%;甚至连最无法量化的“情绪稳定性”,都由人工智能通过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分析面部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后,冷酷地给出一个分数。
“狗屁!”赵子轩再也看不下去,猛地合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发出一声巨响,“残疾儿童不会笑?那是你们这些设计系统的混蛋根本不懂他们的表情!他们的每一次眨眼,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在表达!”
一直沉默的陈默指尖在键盘上飞速跳跃,很快调出了一份从评估报告附件里深挖出的数据模型草图。
“这不对劲,”他皱紧眉头,“这套算法的设计逻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评估,而是为了筛选。你看这个权重曲线,所有指向康复周期长、需要投入更多资源的指标,都被赋予了极高的负向权重。这根本就是一个淘汰机制——越是需要帮助的孩子,分数就越低,也就越快被‘优化’掉。”
张野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张小星的截图,男孩用脚写字的样子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所有人:“我们费尽心机,帮深山里的村子通了网,以为那就是光明。可我们谁也没看见,就在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里,有一群孩子,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系统强制‘下线’。”
夜色如墨。
当晚,四人驱车前往位于城市边缘的青禾儿童之家。
与其说是孤儿院,不如说是一栋被遗忘的旧楼。
带他们参观的李兰院长,是一位头发花白、眼神疲惫的女人。
她领着他们穿过昏暗的走廊,墙壁上贴满了孩子们用蜡笔、彩泥做的手工作品,画着太阳、小草和房子。
但每一幅充满童趣的作品旁,都贴着一张格格不入的、由打印机输出的白色标签:“作者:刘小星,评估结果:低互动风险,建议优先分流。”“作者:王晓燕,评估结果:存在潜在情绪崩溃可能,需增加观察频率。”
这些标签像一道道冰冷的封印,将孩子们的童真与创造力,全部钉死在“风险”与“建议”的十字架上。
李兰停在走廊尽头的一张小床前,声音沙哑地指着床铺:“这是小星的床。他每天都要练习写字,至少写一百遍那个‘妈’字。他总说,只要他学会了,妈妈就会回来接他。可是……系统评估报告说他‘无语言能力发展预期’,‘缺乏主动沟通意愿’,下个星期,他就要被转到郊区的统一托管点去了。”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泪光,“那种地方,连一个专业的康复师都没有。”
林枫蹲下身,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看见小星的枕头下压着一张画纸。
纸上,用红色蜡笔涂满了一颗又一颗笨拙的心,心的旁边,是那一行歪歪斜斜的字:“妈 别 消 失。”五个字,像五根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一个负责夜间看护的老吴师傅悄悄追了上来,将一本陈旧的、用手写的档案塞进林枫怀里。
“拿着,这些是电脑里会删掉的东西。”
林枫借着车灯翻开档案,纸张已经泛黄。
上面记录着:过去二十年,青禾共接收残障、特殊儿童137人。
其中,因“评分不足”或“不符合新规标准”被强制转移的,68人。
而在这68人后面,用红笔标注着一个更触目惊心的数字:失联,11人。
老吴压低了声音,像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他们现在只相信数据,用数据代替眼睛,代替人心。可有些光,是算法永远也照不见的。”
林枫的手指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张小星入院时的脑部ct扫描图,图像很复杂,他看不懂。
但在图片的背面,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医生笔迹,写着一句话:“声带功能完好,大脑语言中枢活跃。不是不能说话,是没人听他说。”
“砰”的一声,林枫合上档案,那沉重的声响仿佛一声宣判。
他攥紧了那份承载着几十个孩子命运的档案,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同伴的脸:“这次,不能只靠直播了。我们要进那个评分系统的后台,亲眼看看,到底是谁,在给这些孩子的童年打不及格。”
回程的车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直沉默的苏晚晴忽然开口,第一次主动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手环联系方式:“我的正式身份,是社会学系‘数字化福利政策’调研组的成员。按照规定,我有权限向系统管理方申请‘第三方评估观察员’的身份,进入现场。”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林枫,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焦灼与决绝:“但我很清楚,观察员改变不了规则。真正能改变规则的,是你们这种……敢直接掀桌子的本事。”
林枫迎着她的目光,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个理想主义者在撞上冰冷现实后,决心燃尽一切的火焰。
他终于缓缓点头:“好。我们进仁济评估中心。这一次,不为曝光,不为流量,只为把那些被系统删掉的孩子,一个一个,找回来。”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灯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光海,在漆黑的夜幕中闪烁、跳动。
它们看起来不再温暖,反而像显示屏上无数个正在实时滚动的评分数字,冰冷,精确,又无声无息地决定着无数人的命运。
车子驶过一个路口,林枫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推送短信,简洁得像一段代码。
【仁济市大数据评估中心,数据分析岗,急招实习生一名,要求精通算法模型与数据挖掘,待遇从优。】
林枫盯着那条短信,嘴角忽然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黑暗中,他的眼神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