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矿事故调查组进驻的第二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味。临时征用的会议室门窗紧闭,烟雾缭绕,争论声透过门缝隐隐传出。王磊的办公室,则像风暴边缘一个异常安静的孤岛。
赵小兵脚步匆匆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反手带上门,走到王磊办公桌前,声音压得极低:“王专员,调查组上午开了闭门会,刘矿长和李书记都参加了。技术科那边初步整理的资料,包括部分现场照片和当班记录…都报上去了。”
王磊坐在办公桌后,没有抬头,手指正缓慢却坚定地在一份摊开的、字迹模糊的旧图纸上移动、摸索。那是他昨天让赵小兵从档案室尘封角落翻出来的东西——西三采区最初的地质构造详勘图和支护设计初稿。他“看”得很吃力,视线在图纸和眼前那份矿上最新下发的、印刷精美的《西三采区安全规程及作业指导手册》之间来回切换。
“结论?”王磊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刘矿长…还是那个基调。”赵小兵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强调老林个人安全意识淡薄,可能为了赶进度,在顶板锚固树脂未完全固化、支护强度未达设计值时就冒险进入危险区检查。定性…倾向于严重违章操作导致的责任事故。”
“证据?”王磊的手指在旧图纸的某个标注点停下。
“现场勘察…确实发现老林的安全帽和矿灯在那个位置…支护区域有局部垮塌痕迹…还有…”赵小兵的声音更低了几分,“技术科提供的当班记录显示,老林那个班…当天的掘进进尺比计划快了不少…刘矿长认为这侧面佐证了抢工期的可能。”
王磊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旧图纸上那个标注点和《安全手册》里关于西三回风巷支护要求的条目之间划了一条无形的线。“锚杆…设计变更…记录…在哪?”
赵小兵一愣:“设计变更?这个…得问技术科核心档案室。刘矿长上午在会上提了一句,说西三地质条件复杂,支护方案在施工过程中根据实际揭露的岩层情况做过微调优化,是经过专家论证和安监部门备案的。原始变更记录…应该都在档案室锁着。”
“微调…优化…”王磊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书,却让赵小兵莫名感到一阵寒意。王磊终于抬起头,隔着镜片,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模糊的视界,直直地看向赵小兵:“赵工…你信吗?”
“我…”赵小兵被问得猝不及防,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王磊的目光。信?他一个技术科底层人员,能信什么?敢信什么?刘矿长在会上言之凿凿,技术科科长也附和着解释“微调”的科学性和必要性。他信不信,重要吗?
王磊没有等他回答,只是将那份字迹模糊的旧图纸往前推了推,手指精准地点在图纸左下角一个不起眼的签名和日期上:“这份…原始设计…锚杆…是mSGLw-500\/22…间距…0.8米…排距…1.0米…” 他语速缓慢,却异常清晰,“现在…现场…用的是…mSGLw-400\/20…间距…1.0米…排距…1.2米…” 他报出的型号和参数,与昨天追问赵小兵时得到的回答完全一致。
赵小兵后背的冷汗“唰”地冒了出来!他当然知道型号和参数变了!但他一直以为,这是技术科根据“实际揭露岩层情况”做的“微调优化”!是合规的!可王磊此刻将原始设计和现场实际如此赤裸裸地对比出来,再结合那份《安全手册》里白纸黑字强调“必须严格执行原始设计参数,重大变更需重新进行安全评估并报批”的条款…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这哪里是什么微调?这分明是…!
“王专员…这…这也许…”赵小兵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想辩解,却找不到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
“也许…什么?”王磊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千钧重压,“也许…原始设计…保守了?也许…新锚杆…性能…更好?”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那…安全评估…报告呢?报批…文件呢?”
赵小兵哑口无言,脸色惨白。这些东西,他从未见过!技术科内部关于西三支护方案变更的讨论,似乎总是语焉不详,或者干脆被科长一句“按矿长指示办”给压了下去。他之前只是隐约觉得流程似乎不太对劲,但从未深想,也不敢深想!
“事故…报告…”王磊的目光重新落回桌上那份矿上提供的、语焉不详的初步报告草稿,上面只字未提支护参数变更的关键问题,通篇都在渲染老林可能的“违章”。“这份…不够。”他下了结论。
赵小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明白王磊的意思。这份报告在避重就轻,在试图掩盖!一股混杂着恐惧和某种被压抑良久的愤怒,在他胸腔里翻腾。他想起了老林那张憨厚的脸,想起了井口那刺眼的白布单,想起了刘矿长在会上那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还有王磊此刻平静表象下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意志。
“王专员…”赵小兵的声音干涩,带着豁出去的颤抖,“档案室…核心资料…钥匙在技术科马科长手里…他…是刘矿长的人…看得非常紧…外人根本拿不到原始变更记录…” 他这是在告诉王磊,想拿到关键证据,难如登天。
王磊沉默着。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每一声都敲在赵小兵紧绷的神经上。他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在等,等王磊的反应。是退缩?还是…
王磊缓缓站起身,拄着手杖,走到窗边,望着事故调查组所在会议室的方向。模糊的视野里,那扇紧闭的门仿佛一道森严的壁垒。良久,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赵小兵身上,那目光深邃,似乎洞穿了赵小兵内心的挣扎。
“赵工…”王磊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托付的力量,“你…是技术员。技术…不会…说谎。”
他指了指桌上那份字迹模糊的旧图纸:“这份…是…沉默的…证人。”
又指了指那份印刷精美的《安全手册》:“这个…是…规矩。”
最后,他的手指点向那份避重就轻的初步报告草稿:“这个…不是…真相。”
王磊看着赵小兵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真相…在…该在的地方。”
“把它…找出来。”
“需要…什么…我…担着。”
“我担着”三个字,如同惊雷在赵小兵耳边炸响!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磊。这位沉默寡言、伤痕累累的专员,竟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命令,不是指示,而是托付!是把千斤重担和可能面临的狂风暴雨,一肩扛起的承诺!
赵小兵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激动、责任和破釜沉舟的决绝。王磊平静的目光像一簇火苗,点燃了他心底深处被压抑太久的、属于技术人员的良知和对真相的渴望。老林的死,不该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那些被擅自修改的参数,可能就是压垮顶板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专员…”赵小兵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定,“我…明白了!我…试试!”
他不再多说,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背影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
王磊重新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拂过那张承载着原始设计的旧图纸,粗糙的纸面仿佛还带着当年地质工程师严谨的体温。图纸沉默,却重逾千钧。风暴的核心,正因这张不起眼的图纸而悄然偏移。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井巷深处老林无声的呼喊,矿工兄弟们压抑的悲愤,刘振业冰冷的推诿,还有赵小兵最后那决绝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保护层之内,他选择不再沉默。他要撬开这官场褶皱深处,那扇紧闭的、隐藏着血与谎言的铁门。代价或许沉重,但他已无路可退。
夜色渐深,市委大楼顶层,书记办公室的灯依旧亮着。方同舟站在窗前,望着长山矿方向零星闪烁的灯火,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凝重。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骤然响起,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快步走回桌旁,拿起听筒。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而严肃的声音,言简意赅地汇报了几句。
方同舟握着听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消息…可靠?”
“可靠。初步证据链…指向性很强…矿方在…刻意掩盖关键环节…”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肯定。
方同舟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声音冷冽如西伯利亚寒流,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
“我知道了。控制知情范围。调查组…明天,我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