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康复中心那扇承载了太多无声岁月的窗,终于被王磊亲手推开。深冬凛冽而清冽的空气裹挟着自由的味道,瞬间涌入鼻腔,激得他肺部微微一缩,却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他站在门廊下,不再是病号服裹身的伤者。一身合体的深色便装衬得身形依旧清瘦,但脊背挺直如松。特制的眼镜下,视线虽仍模糊晃动,却已能清晰地勾勒出院区小径的轮廓、远处驶来的黑色轿车,以及车旁肃立的郝卫东秘书那张带着程式化恭敬的脸。
身后,陈教授抱着那盆虎皮兰,叶片油亮厚实,在冬阳下泛着沉静的绿意。
“医嘱,最后一遍。”陈教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喉,是刚接好的弦,三个月内,不准吼,不准喊,不准长时间讲话!声带按摩,每天三次,一次不能少!药,按时吃!复查,准时来!敢偷懒,我让方书记亲自押你回来!”
王磊微微侧身,看着陈教授严肃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在陈教授摊开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
“记…住…了。”
指尖的力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陈教授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动,将沉甸甸的虎皮兰递到王磊手中:“它认路,也认主。带它回去,替你吸着点浊气。”
虎皮兰粗糙的陶盆入手微凉,根系的生命力透过土壤传递到掌心。王磊低头看着这盆陪他熬过淬火时光的植物,模糊的视野里,那抹坚韧的绿色异常清晰。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秘书,投向轿车后座深色的车窗。他知道,郝卫东不会亲自来,这派专车接送、秘书相迎的姿态,已是市长在微妙尴尬中能给出的最大“体面”——一种带着距离的安抚与监视。
“王专员,郝市长让我一定安全送您回矿上!您的办公室都安排好了!”秘书殷勤地拉开车门。
王磊点点头,捧着虎皮兰,弯腰坐进后座。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的空气。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和新车特有的味道,还有秘书身上淡淡的古龙水气息。他靠在后座,闭上眼,虎皮兰的叶片轻轻蹭着他的手背。
车子平稳启动。窗外的城市景象在模糊的视野中流动。康复中心的白色大楼迅速后退、变小,最终消失在街角。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王磊胸腔里翻涌,是告别樊笼的释然,也是踏入未知战场的凝重。喉间的隐痛和视线的晃动,如同身体留下的永久印记,时刻提醒着他此行的代价与使命。
长山矿办公楼前,气氛微妙地凝滞着。
李卫民带着几位副矿长和科室负责人站在台阶下,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和警惕。赵小兵挤在人群边缘,努力踮着脚,望向驶来的黑色轿车,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担忧。
车子停稳。秘书抢先下车,拉开后门。
王磊捧着那盆虎皮兰,拄着手杖,身影出现在车门口。冬日的阳光落在他伤痕犹存却轮廓坚毅的脸上,落在虎皮兰沉静的绿叶上,也落在他手中那根象征着他漫长康复之路的手杖上。他站定,目光平静地扫过台阶下迎接的人群,最后落在李卫民脸上。
模糊的视野里,李卫民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
“王专员!欢迎归队!身体恢复得这么好,真是太好了!”李卫民上前一步,声音洪亮热情,伸出手,“矿上同志们可都盼着你回来主持安全大局啊!”
场面话,滴水不漏。王磊没有立刻去握那只伸过来的手。他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台阶上自己办公室的方向,然后,用那只没拄杖的手,将虎皮兰往上托了托。动作自然,却带着无声的宣告——他回来了,带着他的“根”一起回来的。
李卫民的手悬在半空,笑容滞在脸上,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顺势做了个“请”的手势:“王专员办公室都收拾好了,绿萝都养得油亮!快请进!”
王磊拄着手杖,一步一步,踏上矿办公楼熟悉的台阶。步履不快,甚至能看出右腿发力时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但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坚定。虎皮兰的叶片在行走中微微颤动。他无视了周围或探究、或敬畏、或复杂的目光,视线穿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赵小兵那双写满关切的眼睛。
没有言语交流。只是目光接触的一刹那,赵小兵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着只有他们才懂的信息——东西在,安全。王磊几不可察地回以颔首,目光便移开了。无声的默契已然达成。
回到那间熟悉的办公室。窗明几净,文件摆放整齐,窗台上那盆绿萝果然青翠欲滴。王磊走到自己宽大的办公桌前,将虎皮兰郑重地放在桌角阳光最好的位置。绿萝与虎皮兰,一新一旧,一柔一刚,并肩而立。
他缓缓坐下,手杖轻轻倚在桌边。手指拂过光洁的桌面,感受着这方寸之地重新回归掌控的真实感。身体深处,被医院消毒水味压抑了太久的、属于矿山的尘土气息、机械轰鸣声、还有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正随着每一次呼吸重新注入血脉。
李卫民跟了进来,脸上挂着笑,语气却带着试探:“王专员,你看…刚回来,先适应适应?工作上的事不急。那份书面回复你看了吧?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我让技术科再给你详细汇报?”
王磊抬起头,隔着镜片看向李卫民。他没有回答关于回复文件的问题,只是抬起手,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需要他过目的安全周报、隐患整改通知单、以及赵小兵偷偷塞在最下面的那份关于西三监测数据的“非正式”记录。
然后,他张开嘴,尝试调动那根刚刚接好的“弦”。气流穿过依旧肿胀的喉管,带来熟悉的摩擦感和微痛。发出的声音嘶哑、低沉、缓慢,如同砂石滚过粗粝的地面,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伪装的清晰力量:
“不…急。”
“我…自己…看。”
“李书记…忙…你的。”
“有…事…我…找你。”
一字一顿,语速缓慢,却字字清晰,落地有声。没有客套,没有寒暄,直接划定了界限——他要独立工作,独立判断。那份所谓的“澄清”,他自有考量。
李卫民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但瞬间又被强压下去。他干笑两声:“好!好!王专员雷厉风行!那你先看!有事随时叫我!” 说完,几乎有些仓促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王磊一人。他靠在椅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虎皮兰清冽气息和纸张油墨味的空气涌入肺腑。他闭上眼,感受着喉间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声音震动,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的搏动。
淬火已毕,锋芒归鞘。
战场,就在脚下。
无声的战役,从这盆沉默的虎皮兰和嘶哑的宣告开始,已然打响。他拿起最上面那份安全周报,模糊却专注的目光,投向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据与文字。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沉静而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照亮了官场褶皱深处,那条注定布满荆棘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