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特护病房的窗,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却挡不住整个城市因长山矿地震而掀起的政治风暴。王磊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脖颈间缠着新的敷料,脸色比病房的墙壁还要苍白。喉间那撕裂般的剧痛已被药物暂时压制,却如同休眠的火山,每一次吞咽都提醒着他爆发的代价。陈教授刚做完检查,眉头拧成了疙瘩。
“声带二次损伤!急性炎症!王磊!你到底把嗓子当什么了?烧火棍吗?!”陈教授的声音压着火,手指点着监护仪上几个依旧偏高的指标,“刚接好的弦,硬生生给你吼断了!再这么折腾一次,神仙也救不了你这把声音!”
王磊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没有辩解,只是放在被子外的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节处还残留着昨日攥笔书写时留下的红痕。那场无声的审判,耗尽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储备。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不是护士,是方同舟的秘书。他身后跟着省委调查组组长吴明和一位面容严肃、佩戴省纪委徽章的中年干部。秘书无声地对陈教授点点头,陈教授狠狠瞪了病床上的王磊一眼,带着护士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凝重的一刻。
吴明走到床边,看着王磊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敬佩?痛惜?或许都有。他带来的,是风暴中心最新凝聚的惊雷。
“王磊同志,”吴明的语气比在矿上办公室时缓和许多,却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重量,“打扰你休息。省委调查组初步结论已经形成,省纪委张副书记也在此,有些情况需要向你通报,也听听你的意见。”
王磊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但吴明和那位张副书记脸上沉凝的表情却异常清晰。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在听。喉咙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吴明打开手中的文件夹,声音低沉而清晰:
“经联合调查组深入核查,现已查明:原矿长刘振业,为片面追求产量进度,罔顾安全生产法规,直接授意并指令技术科主要负责人孙大强、马文远(在押),伪造‘优化’支护设计图纸,故意抹除原始设计关键安全备注,擅自大幅降低西三采区关键区域支护强度及安全冗余度!其行为是导致‘11·7’冒顶事故发生的直接和主要原因,已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伪造公文印章罪等多项刑事犯罪!”
“原矿党委书记李卫民同志,”吴明顿了顿,语气更沉,“在主持矿党委工作期间,对事故深层次原因刻意回避、消极应对。在明知事故调查指向原始设计缺陷、收到你书面质询并掌握初步疑点后,不仅未组织深入核查,反而授意出具不实‘澄清报告’,压制技术部门真实声音,纵容孙大强等人瞒报监测数据异常,严重失职渎职! 其行为已构成严重违纪,省委决定,给予李卫民撤销党内职务、行政撤职处分!其涉嫌失职渎职问题,移送司法机关审查!”
撤销职务!移送司法!
这结论,比王磊预想的更重!李卫民不是主犯,但他作为党委书记的盖子作用,对真相的压制,对“稳定”的畸形维护,其危害性丝毫不亚于刘振业的疯狂!这不仅是个人追责,更是对官场“捂盖子”文化的彻底清算!
“此外,”吴明继续道,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寒意,“调查发现,刘振业、孙大强等人在设备采购、外包工程中涉嫌重大利益输送,相关线索已移交省纪委监委深挖细查!长山矿安监、技术、设备采购等关键部门,存在系统性管理漏洞和塌方式腐败风险!省里将成立专项工作组,对长山矿领导班子及关键岗位进行全面审计和整顿!”
塌方式腐败!系统性漏洞!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病房冰冷的空气里。王磊的胸口微微起伏,牵扯着喉间的刺痛。他掀开的,果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刘振业的疯狂,李卫民的绥靖,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尖角。
吴明合上文件夹,看向王磊:“王磊同志,你在整个事件中,坚持原则,勇于担当,在身体遭受重创的情况下,依然为揭露真相、扞卫矿工生命安全做出了不可替代的关键贡献!省委主要领导对你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评价和深切慰问!”
慰问?评价?王磊的目光平静无波。他不在乎这些。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高楼,落在了那片埋葬了老林、也差点埋葬了他的黑色土地上。
“关于你的安排,”那位一直沉默的省纪委张副书记开口了,声音沉稳有力,“省委的意见很明确:长山矿需要彻底重建!需要刮骨疗毒!更需要一面旗帜!一面能凝聚人心、昭示决心的旗帜!省委常委会初步审议通过,授予王磊同志‘特等功臣’荣誉称号!相关待遇,按最高标准落实!待你康复,省委将举行隆重表彰仪式!”
特等功臣!
这顶迟来的、带着血色光环的桂冠,终于要落在他的头上。病房里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吴明和张副书记的目光都落在王磊脸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激动?欣慰?抑或是功成名就的释然?
王磊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没有指向自己,而是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指向了病房门口——指向长山矿的方向。然后,他的食指弯曲,在虚空中,用力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咚…咚…咚…
无声,却仿佛带着万钧之力!
那不是接受荣誉的欣喜,那是在叩问!
叩问那片土地上的安全!叩问那些还未彻底清算的蛀虫!叩问重建的蓝图!叩问矿工兄弟未来的保障!
荣誉对他毫无意义,他只要那片土地的安全与公正!
吴明和张副书记瞬间读懂了这无声的叩击!两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是震动!这个年轻人,在巨大的荣誉面前,关心的依旧是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这份心志,这份纯粹,让他们这些久经官场的老将都感到汗颜!
“王磊同志,你的意思我们明白!”吴明郑重说道,“省委省政府绝不会让英雄的血白流!更不会让矿工的命白丢!长山矿的重建和安全生产整顿,将是省里下一步的重中之重!新的矿领导班子,将由省委直接考察选派!安全标准必须高于一切!你关心的每一个问题,都将在整顿中得到彻底解决!省委请你放心养伤,你是长山的功臣,更是长山未来的守护者!你的责任和位置,省委不会忘记!”
市委大楼,书记办公室。
厚重的窗帘拉上了一半,挡住了冬日下午惨淡的阳光。方同舟站在巨大的长山市地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长山矿的标记上。秘书刚刚低声汇报完医院里发生的一切:调查组的结论,李卫民的结局,王磊无声的叩问,以及省委关于“特等功臣”的决定。
办公室内一片沉寂,只有老人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声音,沉闷而压抑。
“塌方式…系统性…”方同舟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冰冷的词汇,布满皱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和沉痛。作为市委书记,治下出现如此触目惊心的腐败和失职,他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这份耻辱感,比任何批评都更灼人。
郝卫东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脸色同样难看,甚至带着一丝后怕的苍白。他当初力主王磊去省城发言,差点将这块淬火的好钢彻底毁掉。此刻,他感到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煎熬。
“方书记…”郝卫东艰难开口,声音干涩,“省里的结论…很重。李卫民…唉!还有刘振业背后那些蛀虫…我们失察啊!现在矿上群龙无首,人心惶惶,省里又直接介入…我们…”
“失察?”方同舟猛地转过身,苍老的眼眸里爆发出锐利如刀的光芒,直刺郝卫东,“仅仅是失察吗?是麻木!是官僚主义!是政绩观扭曲!是骨头软了!看到问题不敢碰!遇到阻力绕着走!总想着‘稳定’,想着‘大局’,想着自己的乌纱帽!结果呢?‘稳定’出个塌方式的腐败!‘大局’差点把王磊的命搭进去!”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用力点着地图上长山矿的位置:“王磊在病床上敲什么?他是在敲我们的警钟!敲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脊梁骨!他一个死里逃生、嗓子都废了的人,心里装的还是矿上的安全!我们呢?!”
郝卫东被质问得哑口无言,额角渗出冷汗。
方同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单草案,重重拍在郝卫东面前:“看看!这是组织部初步筛选的新矿领导班子候选人!省里会最后定夺,但我们的意见也很重要!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铁律!” 他目光如炬,盯着郝卫东,一字一顿:
“骨头要硬!心要干净!命敢押在安全上!”
“至于王磊…”方同舟的目光转向窗外,语气变得深沉而复杂,“‘特等功臣’…是省委的定调,是政治需要,也是他应得的。但这顶帽子,对他而言,不是终点,是更重的责任,也是更锋利的刀!省里把他当旗帜,我们就得把他当火种!当铁砧!”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又缓缓放下。最终,他拿起钢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力透纸背地写下几行字,装入信封,封好,递给秘书:
“送到医院,亲手交给王磊。告诉他,长山矿的天,是党和人民的天,也是他王磊用命换来的天!塌不了!让他安心养伤,把喉咙养好,把筋骨养壮!矿上重建的铁锤,还等着他这块淬过火的砧子!”
信笺很轻,内容未知。但病房里的王磊接到时,指尖却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分量。风暴眼的中心,暂时归于平静。但风暴掀起的滔天巨浪,正裹挟着淬火的铁砧和崭新的铁锤,即将砸向长山矿那片亟待重生的废墟。官场褶皱的深处,权力与责任、荣誉与使命的淬炼,刚刚进入最灼热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