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来的医疗专家组悄然入驻矿务局招待所顶层。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被更专业的药剂味道取代,但那股无形的、绷紧的张力丝毫未减。王磊脖颈上的纱布依旧缠着,但他不再只是靠坐在沙发里。他站在窗边,厚重的窗帘拉开一道缝隙,初春清冷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喉间的剧痛并未完全消失,每一次吞咽仍带着钝涩的摩擦感,但那种窒息般的灼烧和眩晕感,已在顶尖医疗手段的干预下被强行压制下去。
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脖颈,感受着肌肉牵扯时残留的细微刺痛,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沉静,仿佛淬火后更显锋芒的寒刃。身体的束缚正在解除,而案情的枷锁,却因那本染血的“黑账”骤然收紧到极限。
李卫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收到的加密传真,脸色凝重中透着一丝振奋:“王专员,省纪委紧急会议纪要。第一,周大栓同志提供的原始账册,已由武装押运秘密送抵省纪委物证鉴定中心,最高密级封存,笔迹鉴定和代号破译专家组已连夜进驻开展工作!第二,”他声音压低,带着力量,“省纪委常委会决议,鉴于矿务局案件性质恶劣、涉及面广、阻力巨大,成立‘11·7矿难及矿务局系列问题’专案组!由省纪委副书记、省监委副主任雷刚同志亲自挂帅任组长!省纪委第三监察室主任、公安厅经侦总队负责人任副组长!”
雷刚!这个名字如同定海神针!王磊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这位以铁面无私、作风强硬着称的老纪检亲自挂帅,意味着省里的最高层已经下定决心,要一查到底!
“第三,”李卫国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雷书记指示:鉴于案情重大且存在明显反侦查、反调查行为,为确保核心证据链安全及关键人员人身安全,在专案组全面接管并取得突破性进展前,我们在矿务局的一切调查行动,转为最高级别静默!暂停一切可能打草惊蛇的公开动作,避免与郑毅残余势力发生直接冲突!尤其要保护好周大栓同志及其家人!雷书记的原话是:‘蛇已受惊,必做困兽之斗。此刻静默,只为雷霆一击!’”
静默!王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理解这策略的必要性——那本黑账就是一颗超级炸弹,在密码破译、代号确认之前,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爆郑毅背后势力疯狂的毁灭行动。周大栓一家,甚至他们这些调查人员,都可能成为目标。昨夜招待所外围那可疑的“醉汉”和一闪而过的车灯,就是无声的警告。
然而,静默,也意味着时间!郑毅虽然停职,但他经营多年的网络仍在运转。那些账册上的“李处”、“张主任”、“王老板”们,此刻必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动用一切能量抹除痕迹、统一口径、甚至…安排退路!
“另外,”李卫国继续道,“雷书记特别指示,鉴于王专员您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且目标过于显着,近期不宜公开露面主持工作。专案组前期协调及矿务局内部的稳定工作,暂由我和省纪委即将派驻的联络员负责。”
不宜露面?王磊的目光透过窗帘缝隙,投向楼下矿务局大院。几个穿着干部服的人影在办公楼前匆匆进出,神色看似如常,却透着一股压抑的焦躁。郑毅的影子无处不在。静默,是保护,但也可能成为对手喘息和反扑的空隙。
喉间残留的涩痛提醒着他代价,却也激荡着更汹涌的力量。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李卫国,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却已能清晰地发出音节,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质感,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静默,是策略。不是…无所作为。”
他走到桌前,拿起笔,在铺开的白纸上迅速写下几个遒劲有力的字:
“老地方茶楼。刘三。匿名汇款。Atm监控。”
笔尖顿住,他抬起眼,目光如电:“郑毅断了老赵这条尾巴,但刘三这条线,他未必来得及斩干净。茶楼,是联络点。那笔五十万的匿名汇款,是封口费?还是跑路费?Atm取现,必有痕迹!”
李卫国眼睛一亮!对啊!老赵被抓,宏泰被查,刘三仓皇逃窜,他必然需要钱!那笔在补偿金风波当天打入宏泰账户、又迅速被取现的五十万,时间点太过蹊跷!极可能就是郑毅通过老赵(或其他人)给刘三的最后一笔“安家费”或“封口费”!追查这笔钱的来源和取现路径,就是撕开静默期、直捣黄龙的最佳突破口!而且,这动作可以做得极其隐蔽,通过公安经侦的技术手段暗中进行,完全符合“静默”要求!
“我立刻联系省厅经侦的同志!让他们秘密调取相关Atm机监控录像和取现记录!”李卫国精神大振,立刻拿起加密电话。
王磊点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静默的冰层之下,暗流必须更加汹涌。他需要另一把刀,一把能精准刺入矿务局肌理、在静默中继续搅动浑水的刀。
一个身影浮现在他脑海——安监处处长孙大奎!那个在井下被他钉死在责任上、面如死灰的孙大奎!郑毅的忠实爪牙,但也是整个安全欠账和事故隐患最直接的执行者和掩盖者!他比老赵更清楚井下那些要命的猫腻!更重要的是,郑毅仓促断尾,连老赵都弃如敝履,孙大奎这种中层马仔,此刻必然是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恐惧,是撬开嘴巴最好的杠杆!
王磊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
“孙大奎。安全欠账清单。设备点检造假记录。个人…经济问题。”
他将纸推给李卫国,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他怕了。给他…指条路。告诉他,主动交代设备隐患、点检造假…是渎职。但隐瞒重大安全事故隐患、协助挪用安全资金…是共犯。账册上…未必没有他的名字。”
李卫国瞬间领会!这是攻心!在静默期,由他或者即将到来的省纪委联络员,以“核实安全责任”为名,对孙大奎进行“例行”问询。不直接提宏泰,不提黑账,只聚焦于他无法推卸的安全管理责任和他自身可能存在的经济问题。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孙大奎为了自保,极可能吐露更多关于郑毅在安全投入上弄虚作假、挪用资金的细节!甚至可能为了减轻罪责,主动交代一些与宏泰、刘三相关的边缘信息!这些信息,将成为串联证据链、印证黑账内容的关键碎片!
“明白!这事我来办!保证‘静默’且有效!”李卫国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
王磊不再说话。他走到窗边,彻底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初春上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涌进来,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也落在他挺拔如松的身影上。他微微仰起头,让阳光洒在脸庞,喉间的纱布在光线下格外醒目,但纱布之下,被灼伤的声带正在药物的强力修复和自身顽强的意志催动下,进行着最后的愈合。
光线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适应着这阔别数日的明亮。身体里那股因伤痛和失声而被压抑的力量,如同解冻的江河,正奔腾着寻找宣泄的出口。静默,是蛰伏,更是蓄力。当省纪委专案组的利剑出鞘,当黑账的密码被逐一破译,当刘三的踪迹被锁定,当孙大奎的心理防线被击溃……便是图穷匕见之时!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缠着纱布的咽喉处。那里,不再仅仅是疼痛,更有一股新生的、蓄势待发的力量在涌动。破茧,不仅在于挣脱伤病的束缚,更在于挣脱对手以静默为名的围困与绞杀。阳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眼中那如同深渊寒星般、永不熄灭的锐利光芒。
矿务局上空,看似风平浪静。但冰层之下,致命的暗涌已随着王磊无声的指令,悄然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