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矿业总部大楼前。
曾经空旷的厂区广场,此刻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近千名穿着洗得发白工装、脸上刻着风霜与焦虑的矿工和家属聚集着,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不安与愤怒在人群中发酵、传递,汇成一片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嗡嗡声浪。几张用粗糙红纸写的标语被高高举起——“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路!”“还我血汗钱!”“政府说话要算数!”
人群前方,几张破旧的办公桌被临时拼成主席台。市长郝卫东、常务副市长以及几位工作组干部站在台上,正用扩音器竭力喊话,声音却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工友们!大家冷静!听我说!”郝卫东的额角全是汗,嗓子已经嘶哑,“市委市政府的承诺绝对不会变!拖欠的工资和社保,一分钱都不会少!省工作组正在全力追赃!市财政也一定会兜底!保障大家的吃饭钱!方案已经在细化!很快就会公布!请大家相信…”
“光说顶个屁用!钱呢?钱在哪儿?!”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炸雷,充满了不信任和愤怒,“以前徐长林那帮王八蛋骗我们!现在换了你们,还是空口白话!拖!拖到猴年马月去?!家里老婆孩子等米下锅!等不起了!”
“对!等不起了!”
“拿钱出来!现在就拿!”
“别想糊弄我们!”
人群的声浪瞬间被引爆!群情激愤,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前排的人开始向前涌动,推搡着维持秩序的警察和保安拉起的警戒线。现场气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一触即发!
郝卫东脸色铁青,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深知这些工人的愤怒和绝望是真实的,是长年累月被盘剥、被欺骗积累下来的爆发。安抚的话在巨大的现实压力和汹涌的怀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局面即将失控的瞬间!
“呜——呜——呜——”
一阵低沉而威严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瞬间压过了鼎沸的人声!人群下意识地安静了一瞬,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厂区大门方向,三辆闪烁着警灯、喷涂着“特警”字样的黑色装甲运兵车稳稳停下。车门打开,一队队头戴防暴盔、身着黑色作战服、手持透明防暴盾牌的特警队员如同钢铁洪流般迅速下车,在人群外围展开警戒队形,动作整齐划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紧接着,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在装甲车旁停下。车门打开,李国华高大的身影出现。他没有穿警服外套,只穿着深色衬衣,肩章上的三级警监警徽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没有立刻上前,只是站在车旁,如同磐石,冷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缓缓扫过躁动的人群。
那目光,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执法者的压迫感!喧闹的人群在这目光的扫视下,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安静了许多。不少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起了这位新局长在风暴中雷厉风行的手段。
李国华迈开步子,步伐沉稳有力,穿过特警队员让开的通道,径直走向主席台。人群不由自主地为他分开一条路。他走上台,从郝卫东手里拿过扩音器。
没有声嘶力竭的喊话,没有居高临下的训斥。李国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广场每一个角落,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是李国华。长山市公安局局长。”
“工友们的心情,我理解。被拖欠工资,被断了活路,搁谁身上,都是天大的事!急!怒!我懂!”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雷霆般的威严:
“但是!”
“聚众闹事!冲击秩序!喊几句口号,推几下警察,就能把工资喊出来?就能把活路推出来?!”
“不能!”
“这样闹下去,只会让事情更糟!只会让那些真正想帮你们解决问题的人分心!只会让那些躲在暗处、巴不得长山再乱起来、好浑水摸鱼的混蛋拍手叫好!”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人群前排那几个情绪最激动、喊得最凶的面孔,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寒意:
“长山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地震!蛀虫被抓了!但留下的烂摊子还在!市委市政府,郝市长,还有省工作组,他们不是神仙!变不出金山银山!他们在想办法!在挤财政!在追赃款!他们需要时间!”
“可你们,连这点时间都不给?就要把刚看到一点亮光的天,再捅个窟窿?!”
“你们要的,是钱!是活路!不是混乱!不是坐牢!”
李国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我现在把话撂这儿!”
“第一!承诺过的工资和社保兜底保障,市委市政府砸锅卖铁也会兑现!时间,就在方案公布后一周内!具体金额和发放方式,郝市长马上公布!”
他侧身看向郝卫东。郝卫东立刻会意,强压着心头的震撼,拿起另一只扩音器,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喊道:“工友们!我郝卫东以市长名义向大家保证!所有拖欠工资和社保,分文不少!初步保障资金已经落实!方案细则明天就张贴公布!第一批补发,五天内到账!我亲自督办!有差池,你们拿我是问!”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李国华的承诺和郝卫东的具体时间点,像两根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汹涌的怒潮。
李国华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更具压迫感:
“第二!聚众闹事,扰乱公共秩序,是违法行为!念在大家是初犯,情有可原,既往不咎!但!”
他猛地指向外围肃立的特警盾牌阵,声音斩钉截铁:
“从现在起!一小时内!所有人,有序离开!回家等通知!”
“一小时后!”
“还滞留在此,不听劝阻,冲击警戒线,煽动闹事的…”
李国华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铡刀落下:
“有一个!抓一个!绝不姑息!”
“你们要钱!我李国华,给你们要钱的时间!你们要活路!我李国华,给你们走活路的机会!但谁要是想把长山再拖回混乱的泥潭…”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别怪我…不讲情面!”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广场!
只有风声和李国华话语的回音在空气中震荡。
工人们面面相觑,愤怒被巨大的威慑和那一丝看得见的“时间”承诺所取代。那几个喊得最凶的汉子,在李国华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闪烁。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
终于,人群如同退潮般,开始缓慢地、迟疑地,向厂区外移动。没有人再高声呼喊,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议论声。那黑压压的压力,开始消散。
郝卫东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衫。他看着李国华那如同山岳般挺直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雷霆手段,菩萨心肠?不,是更复杂的东西。是洞悉人性后的精准拿捏,是担当,更是对这座伤痕累累城市最深沉的守护。
特殊加护病房。
窗外的阳光似乎黯淡了几分。病房内的宁静被一种无形的焦灼感打破。王磊覆盖在眼盾下的右眼,眼睑不停地剧烈颤动着!浑浊的眼球在缝隙中毫无规律地、焦躁地转动!喉咙里发出一串串更加急促、更加嘶哑的“嗬…嗬…嗬…”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不安!
他的身体在无意识地轻微扭动,牵扯着监护仪发出短促的警报!那只被方同舟握着的手,也一反常态地用力反握着,指关节绷得发白,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心率加快!血压波动!他…他很焦躁!”护士看着监护仪,焦急地报告。
“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陈教授和老赵医生立刻上前检查,排除生理上的疼痛刺激,却找不到明显诱因。
方同舟紧紧握着王磊那只用力回握、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的手,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凝重和心痛。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看到了长林矿业广场上那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李国华那如磐石般的身影,听到了那鼎沸的人声和冰冷的警告…
“孩子…”方同舟俯下身,凑近王磊那只焦躁转动的右眼,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努力穿透他意识中的迷雾和痛苦,“外面…没事了…李局长…去了…事情…平了…”
“工人们…回家了…郝市长…承诺的钱…很快…就会发…”
“乱不起来…长山…乱不起来…”
“别怕…别急…天…塌不下来…”
仿佛一股清凉的溪流注入了滚烫的熔岩。
王磊覆盖在眼盾下的右眼,那焦躁的转动渐渐放缓。浑浊的眼球似乎极其艰难地、向着方同舟发声的方向“定”了一下。喉咙里急促的“嗬嗬”声也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那只用力反握着方同舟的手,力道也缓缓松开,但依旧带着一丝依赖般的微颤。
“平静下来了…他…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陈教授难以置信地看着监护仪上逐渐回落的指标。
方同舟看着王磊那只终于恢复平静、却依旧透着深深疲惫的眼睛,心中翻江倒海。这个躺在病床上、连清晰视物都做不到的年轻人,他的灵魂,仿佛与这座城市的脉搏紧紧相连。人心的动荡,秩序的波澜,即使隔着厚重的麻醉和伤痛,依旧能在他意识深处激起惊涛骇浪。
“人心如秤…”方同舟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在寂静的病房里却异常清晰,“你点起的火…烧掉了腐败…但烧不尽…人心的疑虑和现实的沟壑…重建信任…比摧毁…难上千百倍…”
他轻轻拍了拍王磊的手背,仿佛在传递着一种无言的承诺和沉重的责任:
“路…还长…但…我们会走下去…一起…”